第十回　亭华梅园品香醇　高僧迎客说无心

这天连有福悄悄将皓天叫过去，对他说：“龙凤酒楼订了我们的牛奶，你今天帮送过去。”说完还朝皓天挤了挤眼，诡秘地一笑。

皓天一听要给龙凤酒楼送奶，浑身不自在，心里叫苦不迭，只怪连有福多事。您这旧王爷拈花惹草没人管，我这穷人怎么跟家人交代啊。想到当晚所遇的青楼女子知春，又有些不安，心想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多么聪明善良的姑娘，怎么偏偏不幸待在那种地方？如果知春妹妹能早日离开那地方该有多好哇。可是不行，她还得攒钱为自己赎身，她没钱。

送奶到龙凤酒楼时，皓天看到一架崭新的马车停在楼前。马车帘子掀开，一只纤纤素手伸了出来，知春坐在马车里，笑盈盈地叫：“皓天哥。”

皓天很惊奇，走了过去：“知春妹妹，你这是？”

知春告诉了他原委。原来，近一年来有一个叫藤原的东洋人在保定做生意，常常来光顾龙凤酒楼。他说知春长得像他死去的妻子。再过几天就是他妻子的周年忌了。他想给知春赎身，认她做干女儿，带她去东洋生活，以慰自己对亡妻的思念之情。

知春说：“我今天就跟他走。走之前我一定要跟皓天哥见一面。所以我为酒楼每一个人都买了牛奶，指名皓天哥送来。”

皓天释然了，为她的真情感动。同时，又为她的未来感到渺茫：“知春妹妹，你这是要去另一个国家啊，语言不一样，生活习惯不一样，你孤身一女子，未来怎么样可真难说。现在好歹你人熟地熟啊。”

知春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摆脱现在这种生活。藤原先生能帮我达成这个愿望。所以我毫不犹豫答应了。再见，皓天哥！相信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相信有一天我会回来再见到你的。”说罢挥了挥手，让车夫驾着马车走了。

皓天望着马车远去，心中无限怅惘……

光阴似箭，转眼两个多月过去，师徒二人教会了连有福牧场工人养牛挤奶的本事，结了工钱，便离开了保定，回到北京。

母亲王氏见到皓天喜出望外，心疼地说，儿子黑了瘦了。问东问西，又张罗着做了好几道皓天爱吃的菜。吃饭的时候忽然说：“你舅舅马上要出来了，过十天半月就能见到他了。”皓天算了算：“还真是，我都差点把这事给忘了，舅舅都在里边呆三年了！”

在家里歇了两天，皓天又去师父家上工。这天是礼拜四，明知芙蓉礼拜五放学后才回家，皓天仍好像期待芙蓉突然出现，一直在奶牛场干到晚上十来点钟，这才一身疲惫地走出师父家门。

回家路上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南北胡同，皓天只希望赶快回家栽床上睡觉。这时，迎面一条黑影朝他这边飞奔而来，一下子把他撞倒了。那人也摔倒在地，骂了一句：“兔崽子，眼长屁股上了！”皓天也懒得跟他理论。那人捡起地上包袱，爬起来一溜烟又跑了。

皓天继续往前走，隐隐约约听到前边传来呻吟声，走过去借着微弱的路灯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一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正歪歪斜斜靠在路边电线杆子上，满脑袋是血。皓天一看情况紧急，赶紧拨打110——哦，那时候还没有110，所以也找不到警察叔叔。

皓天扶青年男子坐稳，问他：“出什么事了？”青年男子睁开了眼，微弱地说：“我被人用石头砸伤了脑袋，他们还抢走了我的包袱。”

皓天听他是南方口音：“哥哥你是外地人吧，还能不能坚持？我送你到附近的诊所看看伤吧。”那青年男子却微笑着说：“兄弟谢谢你，不过不用了，也没什么大碍。”

皓天拍了拍青年男子肩头，“遭遇抢劫受伤了老在外边待着可不行，我看还是送你到你的住地吧，你住哪里？”

青年男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住哪里，本来我是想找酒店住的，却没想到遭劫了。现在是没法找酒店住了。”

皓天说：“这样吧，你干脆住我家里，我家就在附近。”说罢不由分说架起他就走。边走边问他：“我叫张皓天，怎么称呼你？”

“我叫虞亭华，是浙江慈溪鸣鹤场人。”

“看上去你比我大两岁，咱这么地，我就叫你亭华哥吧。”

“好的，皓天兄弟。”

两人说着说着就到了家，王氏一看皓天大半夜从外边带了位血人回来，目瞪口呆：“皓天，这咋回事儿？”

虞亭华冲王氏很礼貌地鞠了一躬：“阿姨您好，阿姨对不起，要打扰您了。”

王氏一头雾水，皓天拉了把椅子让虞亭华坐下：“唉，他被抢劫了，还给打伤了，真够倒霉的。一个人靠着杆子正哭哪，刚好被我碰上，身无分文，没地儿去啊，我就带他来咱们家了。”

虞亭华赶紧很认真地纠正皓天：“啊，皓天兄弟，我可一直都没哭。”

“反正我听到了你的呻吟，我就当是在哭喽。”

“皓天兄弟，咱们还是要讲科学。呻吟是人的本能反应，哭是人的情绪反应。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啊。”

皓天和王氏听得一愣一愣的。王氏说：“行了，你先别忙着较真，看你也是老实人，我这就给你收拾一下床铺。皓天你赶紧给他打盆温水来擦擦，血里呼啦的，这也太吓人了。”

虞亭华再次深深地鞠躬：“真是麻烦你们了。”

看他文绉绉的样子，王氏也乐：“皓天，瞧人家这礼数，多周到。你得多学着点哪。”

等擦完了脸，王氏又给简单包扎了一下。虞亭华虽然脑袋上一块大包，脸也有些浮肿，但还能看出来大致轮廓，的确像个文弱书生，挺眉清目秀的。王氏问：“小伙子，我看你像个学问人，你这大老远来这里要做什么呀，有没有亲戚朋友在这里？”

虞亭华无奈地说：“阿姨，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长话短说吧，我是浙江慈溪人，原在上海读书，今年受了政府派遣，过段时间要到美利坚合众国去学习的。要从北京出发，可是我贪玩嘛，我没来过北京。听说北京很好，所以我就提前两个月来到这里，想一个人在这里玩两个月，谁知道刚下火车，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一般人碰到这种倒霉事会很沮丧，可是虞亭华的样子却显得波澜不惊，无比平静。

第二天一大早，皓天没有送奶任务。他拉着虞亭华去吃早饭，到小馆子要了一些北京小吃，又要了两碗豆汁几个焦圈。虞亭华没吃过驴打滚豌豆黄，分别试着尝了一口，一尝味道还挺不赖，就放心地吃了起来。吃完之后，虞亭华对北京风味食品就来劲儿了，缠着皓天介绍再吃点啥。皓天一想，嗯，确实还有一样我现在就想吃的，就带他到了梅园奶茶店。

那梅园古色古香，店主姓金，就是张皓天讲故事提到的翰林大学士。既有学问又有技术，盛酸奶的器皿那是相当考究，宫廷之风浓郁。酸奶非常浓稠，不算太酸，奶味十分香醇，里边放了一些新鲜的水果和特别脆的谷物，好像还有一些软甜的葡萄干，再多加点糖，搅拌后味道真是太棒了。皓天心想，又换新花样了，这产品是得推陈出新，才能不断吸引顾客啊。

虞亭华边吃边啧啧称赞：“到底是京城，高人多啊。这么好吃的酸奶，我们老虞家是做不出来的。”

皓天很惊讶：“你们家还做酸奶？”

虞亭华点点头：“实不相瞒，我家在当地是养牛的。家里有几十头牛，水牛黄牛都有，鲜牛奶、酸奶都做，可没有梅园酸奶这么好吃。这两年我们那儿多灾，牛病死了不少。你不知道吧，牛死的时候会流眼泪的，每次看它们死得很凄惨，我就很难过，所以就想学畜牧。这回去美利坚合众国就是去学这个的，学牛羊的饲养、繁殖、管理，等等，我要让牛们长命百岁。”

虞亭华这话说得很动情，皓天说：“亭华哥，有志气！这几年我养牛，也一直在想，怎么让牛活得更健康，活得更长久，让母牛为人类产出更多的奶。等你将来学成归来，也教我这些本事。”

虞亭华点点头：“没问题！”

“我还要养洋奶牛，开办洋牛奶厂。”皓天说，“我小时候身子弱，我爹认识一位孙叔叔。那时候他天天给我送洋牛奶、洋奶粉喝，说来也奇怪，我的身体越来越好了。后来我去一个洋奶牛场亲眼看到，他们讲究科学饲养，规模生产，营养好，又健康。等我将来有机会也要养很多很多洋奶牛，让天下人都能够喝上好牛奶。”

“好样儿的！”虞亭华说，“看来你跟这牛挺有缘分。不过洋牛奶有洋牛奶的好，土牛奶有土牛奶的好。咱们也不用妄自菲薄。什么时候将二者之长融为一体，一定会生产出更适合咱们中华民族的好牛奶！”

皓天登时豁然开朗：“亭华兄说得极是！洋为中用，古为今用。是为上策。等你学成归来，咱们一块努力！”

虞亭华深鞠一躬：“一言为定！”

两人边吃边聊，很投机。吃完酸奶，皓天要到师父家做工，虞亭华也想跟着，被皓天给拦住了，让他在家好好养伤，虞亭华只得回去。皓天今天要见芙蓉啊，怎么能让虞亭华搅到里边来呢。

傍晚时分，皓天算好了时间，提前在芙蓉回家的一条必经胡同埋伏着，他想给芙蓉一个惊喜。

芙蓉看到皓天，惊得张开了嘴巴：“我这不是做梦吧。”

总算见到了日思夜盼的心上人儿，皓天自然是心潮澎湃。可见到芙蓉却一下子又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傻笑。芙蓉倒是很快镇定下来，笑他：“这是谁家的傻小子，偷乐什么呢？”

皓天说：“你一定会施法，是妖女，所以一见你我整个人就变傻了。”

芙蓉板起了脸：“乱说话，什么妖女，真是难听死了。”

皓天神秘兮兮地把手放在怀里，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芙蓉颇感意外：“哟，还知道送东西讨人欢喜了。我猜猜，是不是棉花糖？”皓天摇摇头：“不对，再猜。”“花衣裳？”“不对。”“新鞋子？”“不对。”

芙蓉一跺脚，不猜了：“真是坏死了，在学校天天想问题想得头都炸了。见到你本来想放松放松，没想到更会折磨人，你咋比教书先生还坏呢？到底是啥东西，快说快说。”

“好了好了，不难为你了。”皓天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袋，在芙蓉眼前晃动了一下，“这可是好宝贝。”

芙蓉迫不及待了：“赶紧打开呀。”

皓天把布袋递到芙蓉手里：“给你，你来打开。”

芙蓉正要打开，却又停住了：“瞧你神秘兮兮的，到底什么呀，不会里边藏着蟑螂吓我吧。”

皓天卖起了关子：“也许真是蟑螂。敢不敢打开？”

“哼哼，有什么不敢的？本姑娘已经长大了。”芙蓉一咬嘴，打开了小布袋。

皓天观察着芙蓉的表情，只见她起初惊讶，很快眼神亮了，笑容在脸上很快荡漾开来。

“呀，这小东西这么可爱。”芙蓉喃喃自语着，拿着一个小木雕反反复复地看着。

小木雕是皓天在直隶府买来的，只见一对少男少女背靠着背坐着，神情充满了幸福和欢喜。

芙蓉指着男孩：“这个是你吗？”皓天点点头。

芙蓉指着女孩：“这个是我吗？”

皓天说：“难道还能是别的谁？”

“这么可爱，只能是我。”芙蓉开心地一遍遍抚摸着木雕，“费了不少工夫吧。”

“没觉得啊，因为买的时候心里想着你看到一定很开心，我就也很开心。”

“看出来了，他们也很开心。”芙蓉把木雕小心翼翼放进小布袋：“这一对小人儿我会好好收着，每天都看着。”

两人久别重逢，自然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不知不觉已是繁星满天，告别了几次还是舍不得离开。最后相约第二天一起去逛天桥市场，这才总算结束了约会。

第二天一早皓天要去天桥，虞亭华赶紧说：“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我来两天了，还没有出去转过。”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皓天点点头：“好吧。别跟丢了就行。”

芙蓉满心欢喜地去和皓天约会，大老远却看到皓天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心里多少有些不乐意。想着皓天也太不解风情了，两个人约会享受的是二人世界，你却拉一个大灯泡来，这也太没情调了。

走近一看芙蓉更不乐意了，只见皓天带的这个人头上还包着纱布，一副傻傻的神情。她板着脸，也不说话，等着皓天解释。

皓天赶紧迎了过去，悄悄对她说：“他是我回家路上捡到的，这可是个大宝贝。”

芙蓉从鼻孔哼了一声：“还大宝贝哪，我咋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呢？”

“可千万别这么说，这人虽然看上去有点书呆子气，但人家可是个有学问爱科学的新时代好青年。咱先别说了，跟人打个招呼呗。”芙蓉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走到虞亭华跟前，不冷不热地说：“你好。”

虞亭华陡然看到一个俊秀的姑娘站到面前，有些不知所措，慌忙鞠躬：“你好。”又看看皓天，“你们……啊呀，这个。那我还是回去吧。”说着转身欲走。芙蓉也觉得这人好笑：“别呀，既然你是皓天的朋友，我要是让你走了，他的肚子还不气炸啊。”

皓天拉起虞亭华：“他叫虞亭华，我叫他亭华哥。”

芙蓉说：“亭华哥好，我叫芙蓉。”

三个人到了天桥市场，这里永远都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虞亭华初次看到这地方，觉得很新鲜，不停问东问西，芙蓉忍不住笑他：“你怎么跟个小孩一样问个不停？”虞亭华也笑笑：“我的先生教我，碰到不明白的就要不耻下问，不然会憋坏肚子的。”

转着转着，鬼使神差又来到刘顺的“顺风招摇”了。刘顺正悠悠然站在店铺门口挂衣服，看到皓天“哎哟”了一声：“皓天啊，哪阵风把你吹来了，两月不见，你可想死我了！”这话说得跟现在有些明星春晚拜年一样，一点儿诚意都没有。皓天打了个哈哈：“你这不明明活得很潇洒嘛。”

刘顺扫了芙蓉一眼，冲皓天挤了挤眼：“嗨，我也就姑且一说，你也就姑且一听，千万别当真。”又冲着虞亭华打招呼，“这位是……”

毫无例外，虞亭华又要鞠躬了：“我叫虞亭华，请多多指教。”

“别逗了，我一江湖混饭的，能指教您什么呀。”刘顺是个自来熟，跟人说句话就是熟人了。

虞亭华文绉绉地说：“哪里哪里，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几个人正说着闲话，忽然从铺子里边走出一名年轻女子。皓天一看到她，“哎哟”了一声：“这……这位是谁家姑娘啊？”

“谁啊谁啊。”那女子冲着皓天踢了一脚，“德性，出门仨月眼高了，不认识俺这俗人了。”

原来这女子却是秀娥，上次皓天跟她到这儿一转之后，没承想让她认识了刘顺。隔几天就过来，假装要买衣服，其实就是找刘顺东拉西扯。这刘顺恰恰就喜欢这种大大咧咧性格的女子，两个人这算是王八对绿豆——对上眼了。好上以后，两人一商量，干脆让秀娥到这儿上班吧。秀娥也没拒绝，不做缫丝厂的女工了，到刘顺的店铺做起了模特。俗话说，刘顺看秀娥，越看越像嫦娥。刘顺觉得秀娥这么棒的身材简直是中国好身材，如果不好好利用起来那简直是暴殄天物，所以秀娥从此就天天有新衣裳穿——穿一天再给挂上去卖，反正也看不出来。

皓天心说：前一段还害相思病要死要活的，转眼就成了刘顺的女人了，这也变得太快了！嘴上笑着说：“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说咱们国家要是赶上你们这种发展速度，不早就成宇宙强国了？”

刘顺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们秀娥姑娘是内秀腼腆的人，你别老埋汰她。再说皓天你以前不这样啊，现在也油腔滑调了，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说着又把目光扫向了芙蓉。

芙蓉微微一笑，轻轻扯了把皓天衣角，示意离开，皓天也就只好告辞。其实他还有话想跟刘顺说，那就是刘顺的父亲，也是他的表舅刘灿源。前两天他听母亲说，表舅前一段出家了，这让他感到吃惊。也不知道刘顺知不知道。他找过刘灿源一次，不巧刘灿源出去了。想抽空再去，他希望刘顺也能跟着他一起去。不过转念又一想，上次一说到刘灿源，刘顺就岔开话题，不愿意提他，这次要真说了，弄不好还会碰一鼻子灰。

到了中午时分，三个人进了一家小饭馆吃饭，皓天点了几道芙蓉平时爱吃的小吃，又对虞亭华说：“你要不挑食的话，这几样风味小吃也不错的。”虞亭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然，京城地儿的小吃，又是芙蓉姑娘喜欢的，必然是上品。”芙蓉直乐：“哪儿是什么上品，就是小吃，到处都有得卖。”

吃罢午饭天色尚早，虞亭华提议到香山去转转，说香山他一直想去：“听人说那里春天山花烂漫，夏日清爽宜人，深秋红叶飘丹，冬季银装素裹，说得让人心痒难耐啊。”芙蓉看虞亭华摇头晃脑的样子，立即表扬了他：“你记性真好，肯定是好学生。”虞亭华很谦虚地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就是尘世间一迷途小书童而已。”

皓天有些为难，说香山距离这天桥老远了，不如下次吧，他担心芙蓉累着。不过芙蓉却兴致勃勃，说，怕什么，反正自己也好几年没去过了，正好趁着好天气去转一下。

几个人说走就走，租了辆马车，约莫一个时辰，赶到了香山。从东门进去，放眼看去，两旁绿树成荫，地上芳草萋萋，泉流淙淙，亭台层层，时而有小鸟欢快地飞过，空气中似乎散发着各种香甜的味道，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虞亭华闭上眼睛，忍不住要来个现场诗朗诵：“啊，香山，这就是美丽的香山，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几个人来到一处幽静的枫树林中，皓天忽然站住了：“我六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到香山，就是来到这里。”

芙蓉机智地回应：“六七岁？那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

皓天触景伤情，神情显得有些落寞：“虽然那时候很小，可我还是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娘和我就是在这里跟我爹告别了，从此再没见过面。”

虞亭华叹了一声：“原来你有如此伤心的往事。”

芙蓉以前只是知道皓天没了父亲，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不过看到皓天伤感，也不由伤感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从此就一直没有伯父的消息了？”

皓天点点头：“是啊，从此他就好像从天地间消失了。”

虞亭华说：“可想而知，你们母子俩这些年生活很不容易吧。”

皓天笑笑：“我其实倒没受过什么苦，也就是小时候被其他的小孩骂过我是没爹的野孩子，我心里委屈。不过和我娘受的那些苦比起来，这些委屈又算什么呢？我娘太不容易，爹走后，家里的重担全落她一人身上了。”他转头对着芙蓉继续说，“不过也有好人帮了我们家不少忙啊。你看那个秀娥，她爹就对我们家有恩，所以我一直都把他们家人当亲人。还有刘顺，他爹是我表舅，更是好人中的大好人，因为他心里装的不只是我们家，还有天下穷人……前两天我才知道，表舅出家了，今天本来想跟刘顺约个日子去看看他的。”

芙蓉痴痴地看着皓天，心中充满母性的柔情。她想不到皓天身上原来有这么多的秘密，难怪他做事要比同龄人更加沉稳，因为他比同龄人受的苦要更多。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不禁冲口而出：“正是有那样的环境才造就了这样的一个你，这样的张皓天。”

虞亭华伸出大拇指：“芙蓉姑娘说得好，环境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不过总的来说，咱们做人还是要向前看是不是？要相信明天会更好。”

皓天微笑：“是啊，要向前看。现在总算熬过来了，现在我长大了，也能为家里做点事了，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芙蓉忍不住靠近皓天，忘情地抓住皓天的手：“我相信，一定会的。”

皓天忍不住笑她：“当着别人的面这样，你也不怕害羞了。”芙蓉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个虞亭华，赶紧害羞地松开了手。

虞亭华赶紧背过身去：“没事没事，你们就当我是空气好了。”

几个人走下香山回到城中，天色已黑，又一起吃了饭，皓天这才和芙蓉依依惜别。回去路上虞亭华不停地夸芙蓉，说真是羡慕皓天，能找到这么一位好女子。皓天自然心里也高兴，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人……

过了两三日，皓天的舅舅王少川刑满释放了。皓天母子和王少川媳妇赵氏一起来到第二监狱把王少川接了出来。王少川在牢房的生活肯定不那么幸福，看上去马瘦毛长，精神萎靡。赵氏在大门外一看到他就嗷嗷哭开了，她怀里抱着的孩子也跟着哇哇哭。王少川一看到孩子有点缓过劲了，赶紧伸出手来要抱孩子。那孩子不愿意，更是哭个不停。

赵氏埋怨他：“你别一见面就凶神恶煞的，吓坏了新生。你蹲牢的时候他才一两岁，哪儿认识你是谁啊。”

王少川一个劲傻乐：“王新生，你这名字还是爹当年给你起的，这名字还真不赖。”

找了家馆子，包了雅间，皓天给舅舅斟了一杯茶：“舅舅今天你随便点，我请客。”王少川喝了口茶：“行啊，你小子有出息，有手艺，会赚钱了。比舅舅强多了，舅舅是吃过牢饭的人。人老珠黄，鸡飞蛋打，以后出门还得被人笑话，要夹着尾巴做人哪。”

王氏心疼地看着弟弟，安慰他：“少川，你才进去几年时间，没事，只要好好干，好日子还会来的。”

皓天连声附和：“对呀，舅舅，说不定过几年你就成了连锁店的老板。”

王少川勉强笑了笑：“呵，还记着这茬儿哪！别笑话舅舅了。”

皓天连连摇头：“不敢不敢，舅舅其实一直很有主意，有想法，值得我好好学习。”

王少川叹了口气：“今时不同往日，世道变了，我也变了。我在牢里睡不着的时候时常会想起你那位表舅刘灿源的话，真是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啊。”

“他说了什么？”

“他说啊，他说，多大的屁股穿多大的裤衩。”王少川挪挪屁股，“你们说，就我这瘦屁股非得穿一条肥裤衩，我能撑得起来吗？那裤衩穿不上还不得掉到地上？”

几个人听着都笑了。王少川四岁的儿子王新生站在椅子上，大概也觉得这话挺有意思，扭着小屁股嘎嘎笑了起来。

王氏说：“这话琢磨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少川，你能经常想起这话，我看你是长心眼了。”

“嗯。”王少川用力点点头，举起了酒杯，“好，告别昨日之旧我，成就明日之新我。来吧，干一杯！”

大家都举起了酒杯：“干杯！”

王新生忽然嚷嚷起来：“我也要喝酒！”

王少川说：“胡闹，小孩子喝什么酒？是不是该到喂奶时间了？”后半句话是对赵氏说的。

赵氏说：“这两年我一直不下奶，多亏了皓天给新生买的牛奶，是市面上最好的牛奶。”

王少川感动了：“皓天有心，舅舅谢谢你！”

皓天说：“这种牛奶也是我小时候爱喝的那种。我现在干这行，也就一凑手的事儿。”

一提到牛奶，勾起了王少川的伤心事，苦笑一声：“当年要不是因为这牛奶，我怎么会坐牢呢？”

皓天一看王少川又要伤感，赶紧用酒杯跟王少川碰了一下：“舅舅，都过去了，咱们做人还是要向前看，干杯吧！”

这次大家是真的干杯了。

饭桌上提起刘灿源，王少川思潮起伏，想着找个日子去拜见救命恩人，当面谢恩。和皓天母子定下日子，过了几天大家便一起来到宛平一家寺庙，寺名叫无心寺。坐西向东，共四进院落，刘灿源住在第四进。一路走过去，只见庙宇青砖青瓦，路旁古木参天，环境幽静古朴，有钟声远远传来，令人悠然神往。

众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打扰了这里的宁静祥和。看到刘灿源的时候，他正在院内扫地，头上光光的，已经没了头发。王氏看他身影萧索，不禁心下恻然，眼圈忍不住红了，强忍住内心激动，轻轻叫了一声：“表哥，我们来了。”

刘灿源转过身来，看到面前几个人，吃惊地张大嘴巴，继而笑逐颜开：“哈哈，稀客稀客，贵客贵客。早上起来就听到喜鹊喳喳叫，寻思着今天肯定有什么好事。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事，原来是你们来了，这可真是大好事！”

大家坐到院里的石桌旁喝茶，寒暄了好一阵。皓天劝刘灿源还俗，说如今刘顺开成衣店了，刘家父子可以团团圆圆，享受天伦之乐。

提到刘顺，刘灿源开始摸脑袋：“从我把家里卖了之后，这孩子好几年都不愿意见我了。他一直生我的气，说我是败家爹，不为他考虑。嗯，我就是个无心人嘛。”

王少川有些惶恐：“我出来之后才知道你为了我的官司把自家院子都卖了。我这两天一直想这事，我想等我干几年，再给你买回来……”

刘灿源打断了王少川：“别别别，千万别难为自己，也别难为我。什么钱财，什么房产？没用。那都是身外之物，想多了徒添烦恼。今儿我跟你说，你当年出事是无心的，我卖自家院子同样也是无心的。你没求我，我纯属自愿。所以啊，无心无心，咱都要无心，别把这事太当回事儿！”

王氏说：“表哥，我看刘顺小小年纪就能够自谋生路，很有生意头脑。这是让人开心的事儿。您该跟他在一块才更开心啊。”

刘灿源点点头，又摇摇头：“人各有命，我已经习惯现在这种清静了。顺儿这孩子打小心眼多，以前就老憋着一股劲，说要光宗耀祖。我是觉得他还是太刻意了，太刻意就是太有心，太有心就容易给自己，也给别人设障啊。”

大家见劝不动刘灿源，只得作罢，走下山来。

皓天边走边频频回头，见古刹寂静，松柏森森，想世间聚散，各有缘分。由此他想到了芙蓉，芙蓉此时此刻在干什么呢？

他没想到，他的意中人芙蓉正经历人生最大的一场危机，遇上了歹人，后来更差点因此丢掉了性命。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