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我的天堂小镇》(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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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有好几天没有找我,很奇怪。
我也从未看到端木和路老师在这里照面。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只能靠猜测才能毫无根据估量出来答案的问题。
路老师应该不仅仅是学校里的老师那么简单,就像端木不仅仅是医院的小护士、是商医生的助手。
就在路老师把我带进一个房间解锁我喉咙里这个装置的时候,我一直在担心着琼。
不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些什么、会不会焦急地在找我——因为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整个解锁的过程是极其繁杂的——我躺在手术台上,眼望着路老师穿好所有的装备,然后用手术刀剖开了我的喉咙。
血顿时“呲”的一下冒出来。
我的整个上半身抖了一下。
他很娴熟地止血。
一副儒雅书生气质的路老师,如今却干起手起刀落的外科,不得不说,我在这地狱般的地方经历如许之后,这仍然算是小镇给我最大的惊奇。
我坚信真相总有揭晓的那一天,哪怕掩藏得再深。
我开始怀疑这个一直以来被人们视若“天堂”的小镇,到底是地狱,还是天堂。
数不清有多少天不能说话、又有多少天饱受“铁喉咙”的折磨。
然而比起端木对我身心造成的伤害,这些,都不算什么。
现在我越来越明白,端木在这里初见我的时候就在我的喉咙里装上这个装置,一定是不想让我说话,好能更加“服帖”地为她服务,更加臣服于她——这“臣服”,当然不仅仅是记录这里的一切那么简单。
太多的屈辱。
在我躺在手术台上,目睹着眼前这个当初在少年时代的心里曾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温暖高大、博学多识的“殿堂级偶像”为我殚精竭虑摘除这个卡在喉咙内、令我这段日子饱尝无限屈辱的装置时,一颗狂跳不已的心像要跳出胸膛。
端木是什么时候从一个话少而拘谨的、不起眼的医院小护士,变成今天这样的,又是什么东西在驱使着她肆无忌惮一步步走向变态,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不为人知的原因里,一定有一个叫做“野心”的东西。
“无休止的野心”,一旦在人体内无限制地膨胀,就会调动这个人所有的神经,把他自己苦心伪装的面具一点点撕破、彻头彻尾推向毁灭。
如果说我已经在这地狱般的生活中渐渐消磨掉了所有意志的话——用琼的话说,我连在纸上向他写下所思所想的意念都没有,那么此刻,我前所未有地渴望着能够说话,前所未有地渴望着对于我来说无异于救世主般的路老师能把这个可恶的魔鬼装置从喉咙里取出,更加前所未有地盼望能有一个机会,逃出生天。
即使早已完全能够料到身处小镇,身处学校,身处城堡,身处大姜的“饕餮”——一定会物是人非。
路老师的存在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和勇气。
如果说基路不会害我,我笃定着路老师更加不会。
第一次试图取出时,路老师由于不小心触动了金属球上的一个细微装置,导致从里面弹出一根金属刺,直接扎进了我喉咙的更深处。
如果不是此刻痛到骨髓,我到今天都不知道这个机关竟然设计得如此阴险可怖。
我忍住纹丝不动,两只手狠狠地交织在胸前。
路老师懊恼着自己的失败,用双手拄在我的头部两侧,大口深呼吸。
我的双眼望着他的——从未如此近距离。我试图用眼睛里竭尽全力所能表达的语言告诉他:没关系,我们重来。
他点点头,似乎是为了安慰我,俯下身,用唇贴近了我的额头,轻触。
在他温热的双唇轻触中,我闭上双眼。
他开始用托盘上的各种工具、想尽各种办法尝试,结果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每一次他处理我暴露着的伤口的时候,我都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哪怕是钻心的疼痛。
因为我看得见他目光中的专注——而这专注,与我有关。
曾在少年时代臆想过多少次能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想不到今天,以这样一种方式,愿望达成。
我的胸中忽然燃起一种无比悲壮的感觉,此时此刻,即使死在路老师的刀下,亦志得意满、毫无怨言。
他默不作声了整整一天。
伤口一直没有缝合,第二天,第三天——他变换着几种不同的方式试图取出,但都失败了。
我躺在床上,三天里没有转动分毫,即使是整个身体发麻、他说我可以偶尔转转身,但我摇摇头还是拒绝了。
路老师的存在就是我的信心,我相信他说得出、也做得到。
面对他我有着一万种疑问,但我知道,一切都不是时候。无所不能的路老师一如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一定仍然可以无所不能。
每天他会给我的体内输入一些维持身体运转的东西,完全靠营养液(我的猜测)之类的东西支撑了这么多天的我,当然根本无需考虑不能动弹时候、食物被人体消化之后带来的难堪窘迫,那些东西似乎在我的体内迅速转化成了生命赖以支撑的物质,根本不是什么碳水化合物那么简单。
事实上从喉咙里卡住这个装置,我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吞咽唾液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第四天,我预感到端木来了。
她就站在门口——不敲门,冷冷地站在那里,默不作声。
对这个恶魔的脚步声,我已经变得极为敏感。
路老师在,我不再那么恐惧。
几乎是同时,路老师也察觉到了,他放下手里的手术刀、摘下手套、轻轻拍了拍我的额头,走了出去。
我想他是希望我能镇定,不要害怕。
石门只欠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一向做事严谨的他,一定是故意。
“我必须要做出让步,是吗?”端木冷冷的声音。
“你没有选择,除非你放弃这里的一切。”
“把基路给我留下,我需要他。”
“求之不得。”
“你破解得了吗,那个铁喉咙?”
“你对我和基路的水平怎么看?”
“比起他,我当然更愿意相信你。”
“仿制终归是仿制,永远做不到超越。”
“应该也是耗尽了他多年心血,不过我想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用来对付这个丫头。基路应该知道你在这里,不如你顺便把他的……啊哈哈……”端木又一次魔鬼般荡笑。
“不可能!”路老师的声音低沉并带有一种极力遏制地愤怒。
可想而知,喉咙被剖开暴露在空气里的我听到这番对话后是什么感受。
“你确定他们不会说出这里的一切?你对简和琼,足够了解?”
“就算我不确定,这也是咱们讲好的条件,你不会那么健忘吧。”
“你到底对商医生做过什么承诺……我留着那丫头在这里还有用呢!”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肮脏,端木。”
“我肮脏?!至少我还有感情!比你们这些人要有温度!”端木忽然歇斯底里咆哮起来。
“感情?!你没有资格奢谈感情!我提醒你,她是商医生的女儿,她是简!”
“哈哈,又如何!商医生如今已是手下败将!如果我愿意,整个小镇都是我的,哈哈哈!”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你对简的所作所为,就算毁灭这里的一切都不能让她受到伤害!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原则,也是我对商医生的承诺。而你这样的败类,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承诺。”
这些对话,我直听得不敢呼吸。
对商医生的承诺?——那么,路老师是一定要把我救出去的了!
石门上的缝隙太小了,除了可以隐隐约约地判断出一些声音,他们两个人的样子,我一点都看不到。
由于刚刚用力想要扭动去看,导致一股一股的血从喉咙的最深处流了出来。
过度的紧张使得我已经无法感知疼痛,估计麻药效力早已过去。三天来只能靠不断地打麻药,才可以扛过来。
有那么几次路老师说:简,如果你能挺住,麻药迟一些再用会比较好。
我会听他的,就像此刻,血涌出喉咙之后彻骨的寒凉与疼痛,我都可以忍住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我肮脏?!我还不是让你们害的!她是简又怎样!如今我会怕谁?!”端木的声音听起来恶狠狠,这一刻,她一定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早告诉过你做人不能太贪婪,贪婪早晚会毁了你!”
“不贪婪又当如何!你以为小镇就不会出问题了吗?高层社会是建立在贫穷和无知上的,路老师!我想你忽略了这一点!”
尽管端木在努力压低着声音,她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我独自躺在里面,想着她的一次次面目狰狞和一次次的羞辱,不由得用手紧紧抠住了床的两侧。
真怕她会突然冲进来,然后我重又跌入地狱般的过往。
“我从来就不相信有天堂,因为我困在这个地狱的时间太长了!”
路老师的声音也是压低的,可他所说的话,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懂。“除了简,我还会带走琼以及那个孩子,而我也会遵守对你的许诺。”
“统统带走!别让我看见心烦!”
“如果你敢骗我,我会杀了你,如果你敢耍我,我会杀了你,如果你忘了这些承诺,我也会杀了你,事实上,你需要很努力才能保住小命,我说的话你听懂没有?如果你不懂,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路老师的话掷地有声。
无法揣测他们两个人之间凝固的空气,我躺在这里,不寒而栗。
石门被“咣当”一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