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7.2 枯骨
洪流如同逆山而上,惊涛骇浪打碎窗缝朝我扑来。我来不及逃跑,被四处冲撞,满身淤肿。
当我反应过来,准备闭气的时候,水又莫名其妙地从长廊两边退去,只留我摸不着头脑地、狼狈地面朝下趴在木地板上,全身都湿透了。我对水恐怖的记忆完全苏醒,呛得开始剧烈咳嗽。
我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差点又滑倒,只好屏气静心片刻。缓了缓重新吸气,突然觉察到事情不对劲。
走廊里从头到尾都灌满了令人窒息的恶臭,房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恐怖哀嚎。我难以呼吸,挣扎着用桌子砸坏窗木,破窗而出。
仅仅是数分钟的事,昼色已被夜蚕食殆尽,我却无暇再冷嘲热讽了。
这一侧,是地狱。
我扶着断木,没忍得住一下子就吐了,又因恶臭的缘故根本停不下来。
这一幅景象,就算是我也难以承受。大半人类……人状的物体躺倒在我脚下的一块地上,如同牲口一般发出惨烈的号叫,匍匐在地上不断打着滚。恶臭似乎就是从这些东西损毁的躯体中散发出来的。这种气味不像腐肉或任何哺乳动物能生成的,它更接近某种变异的绿色植物散发的又鲜又腥的怪味,这种味道用语言很难形容。
我头晕目眩,眼泪鼻水不停地往下淌,脊背阵阵发凉,心中只有尽快离开的念头。
我紧捂鼻子,跌跌撞撞地前进,不时踩溅起地上浑浊的脓水,恶心像潮水般在心头阵阵泛起。
越是接近,我看见越多想要拒绝的东西。它们残破撕裂的皮肤,巨大绽裂的豁口里并没有鲜红的血肉——而是密密麻麻的泡在绿浆的油黄内脏。果真是这些东西在腐败时发臭了。我捂着口鼻,强忍着不让五脏六腑呕出来。
我一个踉跄,踩踏到了一个人的胸口。突然,一条藤蔓从一个百岁的身体里飞速抽出,转而紧紧扯在我的脚腕。我痛得一声惊叫,弯下身去拉它,脖子又被别的藤条给勒住了。我手忙脚乱地去扯脖子上的,又有其他的索性捆住左手腕。我越是挣扎,就越是被勒得紧紧的。不一会儿,我几乎整个人都被藤蔓湮没了,完全不能动弹。
藤蔓在我身上勒出了深深的血痕。我已经无法思考,嘶哑的叫声从我的喉咙里挤出,像烟圈一样消失在空气里。
突然,更强烈的剧痛覆盖了全身。藤蔓长出了密集的铁刺,刺破我的皮肤,洞穿我的骨头,吮吸我的血液。
我的血淋浇之处,绿得尤其娇媚。
全身被抽干,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藤蔓渐渐松了劲,我被缓缓放下来,丢弃在那堆肮脏恶臭的尸体当中,我抽动了两下,然后瞳孔的颜色逐渐地黯淡了下去。
温度在褪去,从指间,从肩膀,从腹间,从心脏……
什么呀这是,一瞬间怎么啦,太突然了,是在开什么玩笑吗?
我的生命这么廉价?像个炮灰莫名其妙地就这么……
我最后一个梦,竟是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吗?
在我的终焉,我明白方才天为何片刻间就黑了。冲撞我的波涛,不过是它泄露的一粒预知的麦穗。
真正的洪流,是山的百千倍高,遮天蔽日,垄断希望。
我在沉没中,在死中,向更深的死沉没。
漫长的时光,我都似梦非梦地在水上漂流。微微地起伏荡漾,安宁且和平。我已经归依了平静。身边似乎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挤着我通过,而我却无法睁开眼睛。
奇怪的是,有一天,我尝试睁开眼睛的时候,意外地成功了。只是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黄金般的陆地上,看着一个陌生的世界。
啊——上天眷顾我,这是我最后一个梦吧。
奇形怪状的戈壁耸然而立,错落在这世界的角落,挡住了我希望的日光。风割过岩土的胸膛,在颠荡擦撞中发出魔鬼般的嘶叫。沙暴在我的头顶翻滚,唯有一处云层漏下耀眼的光辉。一条条白月牙般的石头铺开路径,通向那指引的场所。
我顶着凌厉的风,脚踩圆滑白石,艰难地一步步走着。
只有那一片,光照射到的空地,没有任何遮掩物。他,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耀,若隐若现的存在,轻薄得如同笼罩着他的雾色,随时随地都会消失一样。
似是长生,却非长生。
我终于穿越风暴,进入了他注视的地方。他抬起微垂的头,更加专注地看向我。
“听说,鴍鸟前些日到达了……”他说道。
“是说青鴍的事情吗?我已经见到他了。”我不自觉地答道,仿佛是旧识。
他沉默片刻,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疑惑。
“多少次了,你还要继续下去吗?”他蹙眉。
我不解地看着他,反问道:“我们……认识吗?”
他露出吃惊的神色,转而轻笑道:“踩着我的肋骨前来我的境地,却问主人是谁吗?”
肋骨?
“指引你的白色化石,是我露出沙面的身骨,你连这都未曾察觉到,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了过来吗?”
“这里……难道不是死者的彼世?”我不知所以地说道。
他嘴咧得更开了,搞得我有些尴尬。
“这回,你走得可真远呢……”他的脸上闪过不易察觉的怅惘,说道,“太远了,我已经快要看不见你了,长生……”
“你跟长生有什么……”听到这两个字,我开始慌乱了。
“我是龙的原生。”他说,“龙的初始,龙的精魂。”
欸?
“你脚下的,是我的很久以前死去的躯体。我的肉身葬在这里,而魂灵碎落在数以亿计的世界中。”
“你也是如此。”
“我们每次死去的时候,都会回到这里,作出选择。”他说,“是要再向前走一步呢,还是如此消陨呢?”
他长吁一声,似乎不容得我有其他的提问。
“你不适宜停留太久,快点……选择吧……”
我虽然还没有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过此刻,我似乎必须完成他交代的话。
“要停止吗?”
要停止吗?
我明明就还什么都没有做啊?
我摇了摇头。
他轻轻一笑,四周的狂风忽就屏息了躁气,云屯席卷,地上的沙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卷起,盘旋而上数百米,构成了一条巨龙的形状,又逐渐色彩鲜明了起来。它削利的金杈角在团团火色毛发中长出,巨蟒一般浑重的长身,闪耀的金鳞似片片明镜映射日光,照亮了戈壁的憧憧阴霾。
龙威浩荡,我难以以人类之躯直接承受,“扑通”跪在沙地上。
“吾子吾孙,一条肮脏的血脉,轮回湖永世无法洗清的障孽,唯盼光阴尽头。而今此负罪之身仍心怀执念,奢望接续世界之缘。去吧,再走一遭。
在执念的繁复人世找到怎样的解法,抑或在不存在的缥缈时空中获取怎样的终结。孩子,你虽生于我,却总千番设计不愿止于我,或许这是你尚有注定未完成的使命。去吧,死于此,以吞天下!”
它话音一落,静止的狂风便跋扈自恣入侵了这孤地。山崩地陷,在我眼中只化作一个画面的支离破碎。
我又站在了梦的湖面上。
“去你的吞天下。”我晃晃脑袋,真是像飓风呼啸而过一般不明所以的事,让我机能停滞的大脑无法理解。
荒芜的沙漠,是生命难以赖之生长的无法之地。我与它的初遇是在梦中,如今它却成为了我的归宿?这意义不明的邂逅,除了更进一步压迫我脆弱的心脏外,别无它用。
回望我身后走过的沙地,风正在悄无声息地抹去我的脚印。
我站在茫茫的沙地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渐渐地,我听见了年轻稚嫩的哭泣声。
我竖起耳朵,找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百岁的孩子们熙熙攘攘地排列着,无助地张望着某一个方向。
他们似乎正站在一道结界的边上,看不见里面的事物,也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突然想到,他们等待的人早已变作那些地上腐朽的尸体,那些尸体中,也有我曾经寄居的外壳。
我伫立在结界的这一边看着他们哭喊,想起了昨天的自己。
我稍稍怀念起那座品味怪异的豪宅,高低错落的遗迹风景,那些纷杂危险的森林,阻碍我的玻璃结界,那条冰冷的地下河川,寄生蛀空的大树……
那片虚无般冷寂的香气,那口凝结时光的井。
你,和我心脏跳动的声音。
在走进森罗的瞬间,在那棵黑色的龙爪树前,其实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如今这一切都没有变,变化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不是没有察觉到,我脑内的一切被那棵影龙爪内的幻境颠覆,它真正对我做了些什么?我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在森罗与现世时间巨大的落差里,那个在我经历了无数似曾相识的煎熬之后,渴望羽化成的姿态,绝不是对世界失去兴趣。但我不能耗费我的思想去感伤,我已别无选择——若不能前进,我只能选择死亡。
就算我已不再是我自己,我依旧渴望着知晓那些谜题的终极,渴望让美丽而残忍的光阴将我永远奴役,渴望成为一只荆棘鸟,在那用尽一生时光寻求而来的归宿里纵身歌唱……
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我,我将用我永不停歇的翅膀,吹响风的号角。
而今宵今夕,我在圆满的月光下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