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国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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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岁岁把酒庆永安

长安的夏日,远没有金陵那般湿润多雨。终于在入夏的第十三场小雨后,迎来了微凉的秋日。周姞早早收起了院子里晾晒的草药,时刻记着季红的叮嘱:秋日宜藏精养气,多服用安神定心的膳食。她捏着从昆仑运来的滋补药草,细心放在炉火上烘烤。

院子里升腾起一片柔和清爽的香味,躺在榻上晒太阳的李洛睁开眼睛又微微眯起。

“小姐醒了?您睡了正好一个时辰了,起来活动吧。”周妶来到她身边,将起皱的毯子麻利拍了几下,重新晾上挂衣绳。

太阳还高高挂云边,没有下山的意思。那就趁着天气好,多晒晒。

她一边忙活,嘴里却不怎么说话,整日顶着一张清冷疏离、严肃认真的脸,就像她做事一样,一丝不苟。倒是周姞开了口:“午间宸王殿下来过,见您睡着就没吵醒您。”

李洛伸着懒腰起床,掬起一把水洗脸便问什么事,周姞就借着话头滔唠叨起来:“东西都搁在里头桌上了,一个呢是江南进贡的好料子做成的锦衣,一个呢是整套的胭脂水粉,还有个金玉镶翠头面叠在最上头,是最为华贵和隆重的。”

她走来走去收拾好东西,便引李洛入内。“宸王殿下特意叫人把这三箱东西搬进来,说是今晚有贵人来访,请小姐酉时三刻梳妆打扮,入青龙阁。”

李洛打开箱子,看着金灿灿的首饰和华贵的衣裙,心中暗叹奢靡。“没说是谁么?”

周姞摇摇头,拿出账目和请帖给李洛看。“没说是谁。哦,后来王爷差执羽大人来看过您,说永定关大捷的消息传回了金陵,陛下厚赏全军上下,您的英勇事迹陛下也知道,所以这些东西是陛下赏赐您的。小姐这一个多月忙着习武,贵人们又各忙各的事情顾不上小姐,幸好今夜青龙阁摆了宴席,小姐若是觉得练剑枯燥,大可早早去赴宴。”

李洛起身往茶水桌走去,抿了一口苦茶脑子也睡醒了。她招招手,将周妶叫到身边:“你常在各处走动,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周妶三两步上前,眼神一沉,却仍按兵不动问道:“早上陪小姐练好剑,晌午我跟着王爷巡城走了一圈,小姐睡下后我又出府吃了碗面。今日所见之人众多,不知小姐问的是什么风声?”

“陛下赏赐头面叫我盛装赴宴,那必是有贵人前来。不是朝廷的来,就是云山的或者北邙的来。这么大阵仗,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今日我在街上看到几个百罗人。周身的仪态气场不像是老百姓。”周妶吐了一口气,“两年前我在长安见过,所以认得。他们虽然衣裳发髻与长安人一模一样,可是眉眼浓密深邃,血统是骗不了人的。”

这么说,百罗王室遣人来长安了?

做什么?求亲联姻?还是通商贸易?

百罗两年前来不过就是上供一些皮毛、首饰和香料。论通商往来,他们自给自足不缺什么;若是求亲联姻,新罗公主的弟弟还小,成亲未免太早,难道是新罗?

李洛正要差人去打听消息,谁知后头小厨房遣人来传话,说是饭菜里出现了怪事。本来小厨房准备着下午的小点心,结果几个下人打盹,被贼人钻了空子:五个罐子里的药材不翼而飞,里头注入了几捧腥臭的血,每个盖子上还压着一张符纸。

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事情的下人们哆哆嗦嗦跪着,有个胆子大的向李洛重重磕头:“殿下赎恕啊,奴婢们勤恳做事绝无二心,不知是被什么贼人下了药昏睡过去,才不过半柱香就偷梁换柱了。”

李洛耳朵在听,朱唇却紧紧闭着一言不发。周遭似结了冰一样,静谧、肃穆、令人胆寒。忽而,盯着符纸的眼睛转而看了他一眼,面相忠厚老实,像是在营里见过的厨子。

她想起来了,符纸也是见过的!两年前百罗国来过一个女术师,荻丽国来过荻哲,就是在那时她知道了自己身中五煞归魂阵。

而此事乃是几人之间的秘密。

“看来是故人求见。”她仔细观察了下周围,嘴里嘟囔道。

周姞见她没有发落下人就回身离开,顿时明白此事不大。她丢下一句严厉的斥责,也快步跟着李洛走了:“都收拾利索了,小厨房不要再有脏东西。”

小厨房惊慌一场,再次恢复了忙碌和忐忑。

(一)

再次相见,是在小厨房前头的小苑厢房内,新罗悄无声息地早早等候着了。

李洛眼眸中的新罗公主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纯真和热烈。

她简单梳头起发髻,身穿一件灰扑扑的布衣,脚踩一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靴,若不是那双与中原人毫不相像的眉眼,走在街上几乎无人会觉得她来自草原和沙漠。

“两年前我传信回王廷,给你送来了茋参花,这份恩情不知还算不算数?”新罗哽咽开口,短短两年,就把她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异国公主,变成一个街边随处可见的落魄农妇,漫长地像是过了半辈子。

“这取决于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代表百罗王廷来的。”李洛拉着她的手坐下,给她倒茶。手指粗砺的手感告诉李洛,她过得不好。

“北邙打了败仗,屯兵百罗国界,烧杀我无辜子民成百上千。父王要我求和联姻,你说我是为谁而来?”她边说边红着眼睛,硬是没有伸手去擦一滴泪。

看来是抗了王命奔逃至此,才会如此隐蔽委屈。

“我没有兵、没有权,若说银钱我倒是有,可是远远不能解你之困。”李洛摩挲她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你想我怎么帮你?”

“我在长安认识的人只有你,可是我知道长安谁说了算。”她擦了一把泪,直直地望向李洛,“我想求你引荐兵马大元帅,你们的三皇子李霆。只要能解百罗之困,我做什么都愿意。”

李洛深深看着她。有很多担心,也有很多怜惜。昔日在长安的大雪中快乐庆生的人、在青龙湖看花灯赏月的人,穿戴华贵每日喊她出游的人,如今正在默默流着泪、红着眼睛等待自己的审判。

百罗虽是边陲小国,但胜在矿产丰富、吃喝不愁。平日里跟各国都友好通商,不招惹不打架,名声好得很。可一到关键时候全无自保能力,如今新罗还要委屈求全嫁给北邙贼子,可笑世道。

可是王廷那里如何呢?新罗跑出来求援,搬了救兵回去会不会被反咬一口?若为她引荐,就是自己将大麻烦交给了三哥,可若是不引荐,就是将朋友置于不顾。

“你要见李霆做什么?提前告诉我,我不能没有准备就将你带过去。”李洛松开双手,又重新双手叉腰合抱自己。

“我有一份丰厚的嫁妆,不想平白无故便宜了北邙贼子。不知大周朝中谁能吃得起?李霆既然能在长安说了算,自然也能上达天听,许我一个好人家。”新罗扯了扯嘴角,傲气又丧气地说道。

这话回得含蓄而又直白,李洛不禁佩服她破釜沉舟的勇气。“好,你且扮上侍女的衣服随我来。”

李洛想起了还在院子里熬着的药膳、收起的头面,她索性也去梳妆打扮了。“半个时辰后,马车会在宅前等候。我们一起去青龙阁。”

(二)

车内的新罗很安静,眼神呆呆地望着飘起的帘子,李洛注意到她攥紧了双手。不是紧张,不是忐忑,是一种决心。

新罗察觉到了她的眼神,淡淡一笑以作回应。

“想什么呢?”李洛扶着华贵的发型头饰,头微微偏向新罗问道。她现在是侍女装扮,面容消瘦、衣着素简,看起来就像李洛半路捡到的普通女子。

“没想到最后帮我的人是你。”她看着李洛,想起离开长安后惊天巨变的生活。

两年前是她最开心的日子。作为王室备受宠爱的公主,她终于抢先兄弟姐妹们,获得了前往大周朝贡的机会。其他孩子,不是嫁到了遥远的西域,就是南下千万里出使异国。只有她来到了繁华丰茂的大周,一玩就是将近一年。她学会了大周雅语,见过了壮丽山川,赏过了秀美文藏,交上了很多好朋友。

北邙的铁蹄南下的时候,她慌乱过、无助过,也担心过雪主和李洛的安危。父王安慰她百罗不会有事,她依然忧心忡忡。母后只得让她写信给远嫁的姐妹和给异乡的好友,希望她能舒缓心结,结果丽姬在议亲,言语中多是惶恐不安;琳琅在准备要孩子,日日忍受服药的苦;雪主在御前,须得谨言慎行;就连苍云家的小姐,也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将军,少与外人联系。

再后来百罗查出了云山的细作,那些人不仅在百罗搜集古籍珍宝,还搅乱官场、收买商人,将百罗闹得鸡犬不宁。处理了细作、大刀阔斧得收拾一番后,百罗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安居一隅。更大的威胁来了,北邙给了这片土地迎头痛击。

她看着王族兄弟们去交涉、抗争,看着父王母后焦急得白了头,看着自己的前程如护城河那样死气沉沉,她便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一切都晚了。

既然要嫁人求和,不如嫁个位高权重的,不如嫁个相貌出挑的,不如嫁个能给她和百罗一个依靠的。嫁给北邙贼子只会郁郁而终,相比起他们,大周的皇子似乎更为可靠。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掠过微凉的晚风,停在青龙阁前。

周妶扶着李洛下车,周姞递上腰牌给侍卫查验身份,新罗跟在李洛身后顺利入了内。

青龙阁早已修缮完毕,连带着青龙湖两岸都比从前干净整洁不少,李洛也不多逗留,直接上了二楼找到了李霆所在。

忙了数月,李霆借着贵客的光难得休息。此时的他正懒懒得躺在榻上,听着长安的大小官们汇报这几日的差事。听到赞赏之处,他还会睁开眼睛瞧瞧是哪个人才,顺便赏赐些东西,以示皇家亲厚。

李洛叫人去通报,屋子里的外人都纷纷出来给李洛请安,随即识相得离去。

“平国公主殿下,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李霆见李洛难得来,故意掐着嗓子迎上前,“小的给你伺候着。”

正想装模作样搬来把椅子,谁想李洛进来说了两句话就要走。“我这好姐妹差点就要家破人亡了,三哥哥发发善心,帮她想想办法吧。”

接着就朝新罗使了眼色,自己主动避去偏殿了。

(三)

她无意去探听什么,她只是在偏殿饮茶看书赏晚霞。

等里头经历了一些争吵、沉默、安抚之后,几句平静的话语如燃香般袅袅升起。新罗恭敬地走出来,像个侍女一样来到李洛身边。

“多谢。”她向李洛欠了欠身。为姐妹之情,为危难之义。

李洛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原以为结交一场今生再难相遇,结果天意弄人,再见竟已物是人非。不管她想办什么事,李洛作为姐妹已经尽其所能相助。

她深深地看着新罗,似乎这样就能永远记住。李霆在那头发了话叫人来伺候,李洛才定住心神,笑着向周妶招手道:“她有东西落府上了,周妶你驾车快,顺路送她回去吧。”

新罗依旧紧紧攥着衣袖,回头感激地望了望,最终随着周妶消失在廊檐尽头。李洛见马车远去,才迈进了正殿中。

“你路子很广嘛,给本王介绍这么个好生意。”李霆故意板着脸,打趣李洛道。

“送她顺水人情呗,不知这么大的生意,最终花落谁家呢?三哥吃不吃?”李洛将新罗隐秘的行踪一笔带过,却关注起李霆的打算。

往小了说,这是朋友的前程,往大了说,这可能关乎北邙和大周的较量。也许北邙、大周就是一杆秤的两端,百罗就是那定乾坤的筹码。

可如此大事情,李霆不会泄漏半个字。

“只要是做生意,没有十拿九稳的。妹妹切勿贪大。”李霆正色看着李洛,像是说笑,实则带些警告。李洛心中明白了,便乖巧点头,不再过问。

这时她也察觉了,今日李霆的着装似乎也很华贵:不像是朝服那般板正肃穆,也不是常服那样谦和敦厚。整套衣衫宽松大气、剪裁精良;针线纹路细腻,在烛光下隐隐闪起饱满的光泽;腰带奢华,镶金嵌玉;锦靴着色浑厚,花纹繁复。

总之衬得李霆气度不凡、温和从容。倒很适合在光月殿穿。

两人相视一笑,看来都为了贵客的到来,费过心。

“月儿干练大方,雪儿温婉清秀,你嘛,”李霆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一番,想要说出什么中肯的评价,却发现李洛的仪态和衣饰全然不像是平日的她。

她平日里简朴素雅,喜欢穿轻便舒适的衣裳,今日倒是端庄秀美,颇有公主的雅范了。只是李霆似乎被太多事干扰,脑子里乱了方寸,他盯了半天,却只吐出“铁骨铮铮”的形容词来。

李洛先是一愣,随即背过身去努力忍住笑意。周姞和周妶候在不远处,也不约而同得低下了头、咬紧了嘴唇。

“三弟真是饱读诗书啊,竟然形容得如此准确。”珠帘外,是同样一脸笑意的李霩。

天色几近全黑,紫红色的余晖将夜色晕染出有序的层次,若是金陵的郊外,定是层林尽染的美景。借着明亮的烛火,李洛才看清李霩今日的身段。

他的锦衣要比李霆的这件颜色更深,花纹就显得更隐秘复杂。然而他走动起来的时候,衣角随之摆荡,缝制的纹路就随着烛光的摇曳熠熠生辉、光彩照人,这华服的绣工匠心可见一斑。

宽阔的胸膛将玄色的外服撑得满满当当;圆领的上方则叠加了一层翻领,当喉结上下翻滚的时候,像是平静的海面扬起风帆、升起一轮朝日;丝滑的衣料在肩颈处拐了一个弯,宽松从容地包裹着坚实的臂膀;衣袖做了收束外翻的样式,露出一双骨节分明、宽厚有力的大手。

他迈着随性的步子走来,脸上挂着亲近温和的笑。握紧的双手随着步伐在身侧微微摆动,等距李洛只有十步时,不经意间张开了。

“贵人两炷香前已入了城,还有半个时辰便到了。”所以他的暗哨速速提醒他换衣裳出门。

他拉起李洛的手捏了捏,“练功很是辛苦吧?力气似乎大了些,怪不得人家说你铁骨铮铮呢。”

一听这话打趣得,李洛微笑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她故意气得甩开,装作懒得计较的样子。李霆却问起李霩怎么知道贵人的行踪,只三言两语就被震撼地闭紧嘴巴,转身离开。

贵人的车马居然在入城时挂起了太极殿的牌子。

之前这么隐秘,进城后这么招摇,是生怕他们不知道啊。

得了,赶紧准备迎接去吧。世上马车千千万,敢挂上太极殿的牌子的还能是哪位呢?怪不得平日里坐镇家宅的二哥都出来了。

李霆迈着步子快速穿行在青龙阁,脑海里紧张回忆着今夜宴请的菜式和歌舞,连忙通知下人撤了父皇不喜欢的。

然而这一番忙活,终究是错付了。

待李家、裴家、纳南家浩浩荡荡十来号人等在装饰辉煌的阁内中庭时,他们才猛然惊觉:来的贵人只是雪主和王筠。

(四)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雪主看着大伙儿金灿灿得站成两排将她迎入,顿时不知道长安发生了什么。列队的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在凝神屏气等待着那人的到来。

李霆身为兵马大元帅,有军功有政绩又是皇子,应是在场众人中地位最高的。可是他未出声,谁也不敢开口问、伸头看。

无奈李霆也只得看向李霩,闪烁的眉眼间尽是疑惑和催促:二哥你到是快问哪!父皇怎么还赖在马车上?雪儿怎么先出来了?还有那男子是几个胆子,也敢坐皇家的马车?

李霩心中困惑不解,但面上依旧沉着淡然。正想开口问候雪主,他一眼便发现了在王筠身后的那位内侍:忠德的小徒,平日在父王身边当差。最重要的是,自己人。

他笑着向那小内侍使了个眼色。于是就在雪主缓缓进门的那三五步间,内侍高声唱呵:“福宁公主到~驸马到~”

今夜的青龙阁都拨了各家的近卫伺候,自己人牢牢守着全阁,根本不会有别的人知道李霩出现在长安,也不会有外人听见这嘹亮的一声。

所以尽管中庭炸开了锅,也被角落里响起的优美的丝竹声掩盖。

李洛好奇得看看王筠:长得不错,人如其名。就跟翠竹雪松一样,挺拔大方,身怀傲骨。

李霩笑意更深。他与王筠见过几面,第一眼便觉得是个难得的人才,今后常在太极殿走动也能为陛下分忧。陛下愿意将雪主许给他,定是看中他的才干和品性,只是他的身世......

李霆则是一脸震惊。他年后来的长安啊,怎么才半年过去金陵就发生如此多的事情?看来要快快将此地的事务办妥好让父皇放心。这小子一表人才与雪儿到是般配。不过这一文一武两个状元都在了,朝中缺人怎么办?

他看向俞光璞,目光所及之处,众人千姿百态的神情尽收眼底。有的恭顺、有的淡然、有的惊异、有的高兴。俞光璞像是慢了半拍似的,先是呆愣出神,再是难以置信,最后终于接受了现实,遥遥抱拳、直爽地道了一声贺。

“陛下谨遵先皇遗诏,为本宫定下这门喜事。”雪主看向众人,伸手却拉着李洛缓步走到中间。她说陛下心疼她在御前侍奉辛劳,特意许她与驸马周游四海。皇家成亲之事隆重复杂,索性陛下交给了专门的礼官操办,让她安心成婚,她才能带着驸马出京。

“事情定得晚,还未来得及昭告天下,所以公主略带了些薄礼。”王筠转头温柔得看着雪主笑,又拍了拍手。下人们便端着各类瓜果小食鱼贯而入。

雪主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后退几步,在人群中找到一位身量浑圆的男子,带上前来。“望江楼的厨子本宫也带来了,各位想吃什么就吩咐下去。”她素手一挥,厨子就跟着下人去了后院厨房。

一时间,庭中的氛围热闹舒展。大家伙儿纷纷落座,说说笑笑、抚掌开怀间,多日的思乡之情、凯旋之愿终于在举杯交错的席间有了真切、热烈的回应。

(五)

青龙阁的中庭重新做了修缮。舞台为中心,外围一池碧水上架六处小桥,再外设立软垫坐席若干,这样列席诸位都能欣赏妙曼的舞姿。

因这次皇帝没有来,席间便撤下主位。两位公主坐在一起说悄悄话,两位皇子和驸马在一桥之隔的对面。位高权重的裴老将军和岭南王交头接耳、面色凝重地商议着什么事情,再稍远些便是几位军功卓著的副将。

李洛吃着点心赏舞,实则悄悄歪了头与雪主交谈。“你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那男人可靠吗?”

雪主看向王筠欲回话,却发现王筠一直注视着她。她还有些不好意思:“父皇说他高中状元之时就注意他了,所以才常常将他留在身边与我相处,结果越看越满意。他人,很好。”

“他待你好就成。若不是他,还会有别的人叫你相看,麻烦得很。”李洛想起几月前李霆主政长安之时,召见了一批长安父母官。那千丝万缕的关系,李霆捋得头都大了,偏偏他们都还是世家大族、名门之后、互相联姻。要不是有个陛下亲封的大元帅名头镇着,他们怎么会服气?就连这次在青龙阁清场摆宴,都是李霆拿着圣上作幌子才挣得的。

“原来陛下说的贵人就是姐姐和驸马。”李洛笑道。“在长安我也听过他的才名,他和俞大人都是万里挑一的好人。你要是下嫁到别的世家大族或者去和亲,那才是令我担心。”

雪主疑惑,怎么会有和亲的风声呢?

李洛便将今日见到新罗的事情简要说了几句。新罗命苦,只能周旋于权贵之间谋一条出路。可世间谁不苦呢?

一抬头,她发现父王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她心中疑惑,以为是父王嫌弃她酒水喝的多瞪她,明明她什么也没喝。

“不提这事了。”她回过神来,将酒杯往外推一推。继续想别的话题和雪主聊起来,试图用喜事宽慰她的担忧。“姐姐这次来长安,真的只是周游四方,顺路送喜糖的么?”

雪主摇摇头,只是笑着说:“还是来看你的。”她悄悄凑近李洛说,自己行程突然,宫里人也是直到送行那日一早,才知道她午后就要出发。结果午后,顺德殿和公主府就各差人送来一身衣裳。其余的亲眷,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

“说来也巧,姑祖母送给二哥的是一件墨紫色的披衣,我瞧那披衣薄薄一片,却质地紧实坚韧。大概是姑祖母心疼二哥在外奔波,专门做的。”

“那母亲给我的呢?”李洛心里乐开花,迫不及待问她母亲做的是什么。

“也是一件披衣,还是湖光锦的料子,不过加上了一层暖绒,所以有些厚重。”雪主向她使了个眼色,“我就说姑母疼你吧。岭南王都没有礼物,可见姑母担心长安入了秋你会受凉,一早就备下了的。”

若没有雪主,高阳公主也定会尽早送出这件锦衣。

这时那位跟着雪主的小内侍却上前来,给李洛递上一杯牛乳蒸粥和茶果汤。就连雪主也有份。两人面面相觑,都说这些东西自己未曾叫人上过,内侍却回答是宸王殿下吩咐的,还嘱咐说夜深露重,两位公主该该喝些热腾腾的,养养身子。

回完话,内侍又在两人不经意间拿走了李洛面前的酒杯,款款退下。

雪主和李洛都冲着李霩点头致意,遥遥一水外,是同样一双盈满笑意和温柔的双眸。

(六)

雪主想起姑祖母的身体一直断断续续病着养着,便同李洛提了一句要她养好身子早日回金陵尽孝,谁知两人还未深入聊几句,就被下人在阁外的拦人的声音打断了。

歌舞都赏了快一个时辰,望江楼的厨子也做了五道菜式,谁会在这个时候擅闯青龙阁呢?几个离阁外较近的副将赶忙起身查看,生怕今夜出什么变故。

李霩挥了挥手,一时间歌舞倌伎如潮水般褪去,阁内众人都等着看是怎么回事。

“你是什么东西敢拦下本王!”一位姿容俱绝的贵气公子站在门口,火急火燎得想进去,与火爆执拗的脾气格格不入的、那周身奇巧雅致的风华,此刻扑面而来。

还能是谁?只能是六殿下李霙了。

他甩开三万通渠编军的劳役,提前风尘仆仆赶来就是为了尽快见到李霆,他好速速回京复命。谁知道进了城一问,李霆住在裴宅,去了裴宅又被告知,家主和大元帅都在青龙阁。

好啊,我大老远来给你送上三万大军,你倒在此处风花雪月!这么大排场!是不是怕我坏了你的好事,还带上裴麟打掩护!还找这些不长眼睛的下人阻拦我!我回去就告状!

本来有腰牌就能顺利进去,哪里用得着在这风口呵斥下人!

可是他直率鲁莽,等不了这么久;偏偏腰牌又不知何处去了,急得他拍遍全身。那侍卫脸色不好看,他更是怒上心头。不过只骂出一句,便被楚夫人拦下。

一旁的楚辞瞪了他一眼,又轻抚他的脊背。“好了少说两句吧,既然人在里面,我们自有东西引他出来相见。”

她叫李霙微微俯身,拔下头上仅有的一支祥云银簪交给侍卫。“请将此物交与庄王殿下。”

这支簪子,李霆不可能不认识。全朝有头有脸的都会认识。

那是李霆被封宣王之后,陛下钦赐的。宣,乃古代帝王之大宫,更有云气舒卷之妙义。先皇赐号为宣,正贴合了李霙自由直率的性情逸趣。

在幽燕通渠的日子里,李霙见她总是好奇地望着天空大朵大朵的云,才想起自己的封号,告诉了她这个小故事。“祖父疼我,父皇也器重我。”李霙总会摘下这支簪子,想念金陵。

如今这件证物,就在楚辞的手里,将要交出去。

“末将参见宣王殿下。”烛火中走来执羽和杨翼。他们久居金陵是见过李霙的,因此毫不犹豫跪下请安。拦人的侍卫更是慌了神,纷纷跪下、磕头喊饶命。

楚辞收起簪子,李霙上前数步仔细看看,恍然大悟:“你是岭南王的人!太好了,快带本王进去!”

(七)

“李冬葳!”气势汹汹的李霙大阔步进来,甚至叫上了李霆的小名,惊得席间众人纷纷侧目。

李霆举在半空中的酒杯不慎滑下,随即就起身相迎。“六弟!”他展臂拥抱,却被李霙一把推开。

“你少来!刚才为何拦我?你在这......”他气已经消了大半,却仍故作不满,想要借此数落李霆的种种“败行”,可见旁边是李霩、一桥之隔是雪主和李洛,他一时间卡顿了。

纵使他平日里伶牙俐齿,今日却不怎么聪慧,问起话来直接让人摸不着头脑:“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三哥你不是在......你们又是谁?”

他指着王筠和俞光璞问道。他年后就奉旨出京了,似乎见过他们,又完全没有印象。那么这奇怪的二人怎么混进家宴的?在座的都是陛下钦点的大将,与皇族更是有着姻亲,说是家宴也不为过。

“在下不才,乃今年武状元俞光璞。在兵部领了一份闲职,来长安就任。”俞光璞大大方方站起行礼,又一把按下即将起身的王筠,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继续正色道:“在下身边的这位,乃今年文状元王筠,在下也是刚刚才知道,他同时还是殿下您的姐夫。”

李霙大惊失色。我的姐夫?

他看向裴老将军问道:“裴麟还......好吧?”

“托殿下的福,他还活着。本帅遣他和长子去了关口。”裴老将军笑着回话。裴行剑、裴麒和裴麟分守北边山区三个大关,因此今日未在席间。只待北邙送来求和书,就能在永定关修城池、立盟约、定山河。

“那...你...”李霙站在中庭,环顾四周,一时间竟不知从何问起。

席间众人再也忍不住笑意。雪主看向王筠,后者无奈摇摇头;李霆乐得看戏,抚掌轻笑,全然未发觉李霩叫人端来软座;岭南王用手肘戳了下裴老将军,轻嘲他何必与小辈过不去,那些粮草和诡计又不是他的错。

李洛更是笑得捶腿:嚣张乖戾爱欺负人的李慎蹊,你也有今天!在含元殿念书时,他时常捉弄人,还喜欢捣乱玩闹,惹得老师每日都在生他的气。可是母亲说他是个善良率直的孩子。他哪里善良率直啦!霙乃飞雪飘花之意,母亲说陛下给他取字慎蹊,是取“落英掩映山林径”的美景和美意,希望他做个慎思笃行之人。

他就是被苏贵妃宠坏了的!

“殿下久在幽燕,不认识朝中新贵也是自然。”楚辞上前来为他圆场,不动声色卸下他的披风。

李霩也顺手拍拍软垫,示意他坐下。“王筠如今是雪主的夫婿,陛下不久前下旨,我们也是今日才知道。还有光璞的族兄也是郡主驸马,与咱们是同辈。”

李霙虽然随性屈膝坐下,嘴里却还不忘阴阳怪气一把:“本王当是谁呢,原来是知书达礼的江南俞家哟。”楚辞正要在雪主身边坐下,一听这话又瞪了他一眼。

“在下唐突,自罚三杯,还请殿下恕罪。”俞光璞知道自己有些过火,也顺着台阶下。哐哐喝了三碗酒后,与李霙熟络地拼起酒来。楚辞又朝李霙抛了无数白眼,他才不至于醉倒。

(八)

事态逐渐平息,席间又恢复了舞乐和笑语。

眼里是舞池中央妙曼的身姿,耳中是不远处飘来的丝竹管弦器乐声,肚子里是满满当当的美食,李洛面色潮红、神态飘忽、似醉非醉。

好久没有这么放松、惬意过了。她心想。

嘴上露出甜甜的笑,眼睛舒服得眯起,身子不由的软了下来。她扯下全身的骨头和力气,娇嗔地靠在雪主身上。雪主也笑着接住了这位妹妹,低头捏捏她的脸,又轻轻摩挲着她的脊背。

玥珑妹妹,很不容易。大雪那日在郊外围亭赏雪、匆匆一别,竟已是两年。这两年她常在太极殿走动,不是没有担忧过妹妹的安危:困于云山、出走平安、转道慷县、智取乐游原,到如今攻城夺关,哪一步不是凶险万分?

可她竟为了一点点生机,在外风餐露宿两年。

这两年,陛下不是没有偏见。可她真的拿着一封封捷报,为公主府和岭南王争得了好前程。连带着王爷的独子和胞弟,都在宫中得到了优待。

有了那把宝剑,是不是今后的路就会好走一些?她是不是就能斩断一切前尘往事、灾厄天命,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瞧瞧你,手上练出了这么多茧子,不知多少香膏才能养回白白嫩嫩的样子。雪主心疼地按摩着李洛的手,心中开始懊悔:要是临行前多带着些女儿家的东西就好了。匆匆赶来真是百密一疏。

李洛此事也是心事重重。

短暂的快乐和放松过后,她也猜出了雪主的心境。这儿摸摸那儿摸摸,又轻柔又舒缓,这不是心疼自己还能是什么呢?

两年前深夜辞别母亲时,母亲翻出镯子交给自己,她的神情满是忧心;二哥千里奔袭赶来长安时,她在病床上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李霩疲惫、担忧、期待、欣喜的眼神;站在城门口迎接凯旋的父亲时,他的眉眼里尽是着急和关切,尽管赢下了三关,却也在懊悔没有陪伴在重病的女儿身边。

就算这一路颠沛流离,也有这么多人爱护我、心疼我,真好啊。

她眯着眼睛躺倒,笑意更深。

正是在这太平祥和、歌舞升平的好日子里,才发觉自己已经历了这许多,正是在这许多的困苦艰难中,才发觉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珍贵厚重。

那座巨大的琉璃灯盏高高挂悬在中庭上空,明亮浑圆,照耀得中庭宛如白昼。

她伸出双手,举起指间并不存在的酒杯,朝着空气干了一口。

所有人都被逗笑了,说她滴酒未沾却醉的不省人事。

只有李霩知道她没醉。她只是太累了、太压抑了、太绝望了,也太高兴了,才难得在今日卸下包袱、痛快地歇着。幸福于她而言,就像是杯中的酒,闻过、见过,却没尝过。

他举起自己未饮过一口的酒杯,叫内侍递了过去。就叫她开开心心醉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