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书与床头灯:英美随笔译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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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评二则

亨利·哈夫洛克·埃利斯

1)两种风格

看来这世上就存在着两种各趋一端和相互对立的不同的写作风格:那行云流水般的液体性风格与浇铸镌刻般的金石质风格。因此在英国文学中遂一方面出现过杰雷米·泰勒、纽曼与罗斯金的风格,而另一方面又出现过培根、兰多尔与裴德的风格,既有过在抒情上炽烈激切的作者,也有过在艺术上刻意求工的作者。

以上的话,甚至可适用于一个国家的整体语言,它们无一不曾依据其创制者的各自民族气质而分别隶属于这两大类型中之一或另一。举例来说,世上既会有希腊语这样的语言,也会有拉丁语这样的语言。希腊语是那种能疾走能高飞的流利语言的化身,是其使用的民族不能不把那带翼的双脚赠予其艺术之神的那样一种语言。拉丁语则是那种更厚重更圣洁的语言的化身,这种语言总是要百般锤炼,反复琢磨,以期达到其完美的型范,正如伦理观念极强的罗马人的那种高尚痴念,甚至认为连人的灵魂也得重铸。维吉尔就说过,他每将其诗作吮舐至成形,恰如一只母狼之舔吻其幼崽,而贺拉斯,罗马之另一位文坛宗匠,也曾把作诗比作雕刻铜器。没有一个希腊人会讲出这种话。柏拉图也好,亚里斯多芬也好,甚至休斯底得斯也好,希腊人的一双脚也是触摸着大地的,深情地触摸着它,虽说也常只是那足尖的轻轻一触,但他的脚下却总是带翼生风的,总是他所图示化了的赫尔墨斯的全部形象的一个化身。希腊人的语言是飞升的,但罗马人的语言则是下沉的。罗马人在艺术上所用的词语,也正如在生活上那样,总是难免显得gravitas (沉重),而罗马人也就曾有意地把一定的轻蔑贬义输入进那个levis (轻)里去。遇到天才的希腊人,我们将随着他而飞升,遇到天才的罗马人,我们会跟着他而下沉。遇到希腊诗人,不拘那部《总集》中的任何一位,我们都会因深受那里气息的感染而意境大进,而神魂激越。但是如果是一名拉丁诗人——卢克里修斯或卡图鲁斯,这类典型拉丁诗人——那我就会仿佛突受一击,那pungent(尖锐的)和poignant(痛楚的)的一击(而其实pungent与poignant原是一词,而且都是从拉丁文里来的),并进而穿身入体,直逼心脏。

人们往往会对下述情形多所不满:即体现于拉丁语的总的精神中所代表着的那种狭隘的与有缺陷的智力;那种对自然、对美和对欢乐从未焕发出过热情与崇敬表示的冷漠态度;那种时时刻刻都在预兆着基督教之将至的不吉忧虑。但是我们却不可以因此而拒不承认这种精神中的卓越而永恒的道德品性,不论在语言中还是在生活中。这种精神也懂得尊重许多东西:对各类事物的斗争、对野性的自然力的征服、对一切完美的持续不懈的追求。因此罗马乃是对人的灵魂的一场永不止息的挑战,它的城头墙基的每方石块都包孕着它的最强有力的启示。

2)镜之乐

一定的间隔感不正是在帮助我们对艺术的天空的领略上不可缺少的吗?

就在我此刻动笔写作的时候,我往往会抬起头来,对一间敞着门的教室投以一瞥,于是登时察觉到仿佛是由那柔和馥郁的色泽与气氛所汇成的一种朦胧的和谐之美,它以其门廊为框架,瞬间片刻地落成一篇协调佳构,并正因其模糊而一切琐屑尽除,其结果俨然瓦拉斯喀兹的名画一帧。室门、窗户与入口处等永远能够向我们提供一种只能见诸于人的憧憬之中而又显属潇洒出尘远离忧患的美。我们对一间屋舍所形成的印象,如果是得自从它窗外的眺望,是会比我们走了进去所见到的更美妙得多。每件画作,那来自一名画师的眼与手的共同创制,正是透过一只窗口所能窥见的世上幻象。

镜子所带给人的乐趣正是那个教室门廊所带给我的那种乐趣。在杂耍场、在旅店餐馆以及其它场所,墙壁上经常张悬着巨型镜面,这时我们往往会给偶尔被圈进那框框里的许多本来平常之极但此刻却已被幻成变动不定的可爱图景所深深迷住。在这镜子的气氛中,似乎总有一种深邃与色调是我们面对面去观看一件东西时所见不到的;它已从我们的身边逸去。镜子从那凡庸现实的世界中截取去了若干横断面,然后在一个美的领域里向我们遥遥展示。远自古希腊人与伊图利亚人时代和近至我们同时代的亨利·德·瑞克尼埃之流,人们常有一个特别提法,即总爱把某种温馨之美说成是镜子所带来的。在人手所曾达到的画艺极致,和那再神奇不过的《侍女图》里,其妙处唯有那镜心所偶尔泛出的某一瞬间光景稍能得其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观看事物正犹如“镜中之窥物,多有不真切处”,圣保罗便曾这么说过,但此处他实应再补充上一句,即这么看时我们却往往能见出更多更多的美,远非“面对面”观看时所可想望。

有的时候甚至更加悦人得多的这类可爱魅力也常见之于湖泊、运河、潺湲的溪流与山泉下的池塘等的回光倒影之中。在这里上述实在之物竟被这些潋滟的镜面映衬得如此的隐约,如此的飘忽,如此的破破碎碎,如此的几乎是再难驻留,因而连最简单的事物也会经此一番荡涤而杂质去净,结果给人留下一种罕见之美。往往会有这种情形,一些平时很不入眼的普通景色——如果从泰特福的某个桥头居高观之,从戴尔弗的某处运河中流或莫斯科的什么池塘边隔水远眺——这时映入眼帘的印象却会令人永久难忘,原因是,我们只是在那波光掩映的某个情与境会的微妙瞬间而有幸凑巧见着它的。

更加诡谲莫测、更加摇曳不定、更加杳渺邈远的还有我们对外部世界的种种辉煌憧憬,而这些或许即是得之于区区一具锃亮的铜钵,正如也有可能得自某个晶体、宝石甚至人眼的瞳孔。所以那位镇日忙碌于他灶间坛坛罐罐周围的勃姆当然也就完全不愁会迎入那宇宙之光所携来的诡秘天启。

在某种意义上,一件事物的反光倒影往往是那么摇漾多姿,依稀而澹远,结果比那被映物的本身还更耐人寻味。一只对水里照见的骨头比它嘴里叼着的骨头表现出更多的喜爱的狗,虽然从实用的观点来说犯了不小的错误,但在美学上却是大有道理的。没有一个星球,正如丁尼逊说过的,是一个完美的星球,如果我们一旦走进那里面去。间隔感正是通向天上景象的途径。但如果我们真的步入天堂的大门,天堂也就不再会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