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华灯
风声在人耳边刮过。
天幕下,无数人家被窗外灯火扰醒。地上渐渐点起的烛火与天上的灯光混在一起,远远望去,早已分不清天上人间。
上一场如此盛大的孔明灯会,还是在三慕容府的非雪小姐及笈那年,沧越各府公子为求娶大小姐,在铜川满城放华灯。烛火从早燃到晚,熏得铜川城烟雾缭绕,如蓬莱仙境,可没有一只灯笼能飞进慕容府华坤门。
老门主深爱长女,中秋当日带着女儿出城远游,回来时,家门口灯笼纸堆成了山。慕容非雪见弄得满地污秽,不由深深皱眉。
自那以后十余年,孔明灯几乎成了慕容府的禁物。
十余年后,铜川东市,香家旖旎阁窗前坐着一个女子。
从她幼年时听家里人提起“灯纸堆山”那日后,每年中秋她都会盛装坐在阁中,期待这世间能有人为她点一场孔明灯。
家人说:你得先赚钱,养活自己。
家人又说:你得学着打扮,才会有人喜欢。
家人还说:别想了,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嫁了,早些生娃添丁,日后享儿孙福。
香绮陌提着酒坛仰望长天,自言自语道:“恒郎,遇见你之后我才明白,那些话说得都有意义。”
再过片刻便是子时。
她心情有些紧张,脑海里无数遍想起这些年发生的点滴。
自八岁那年在大街上见到慕容恒第一眼起,此后她在旖旎阁中三更灯火,砥砺十年,将香家的铺子从东市街开到西市。
五年之前,她第一次为他散下满城花雨,终于赚得那人回头一眼。
那人说:“我家中不缺撒花钱。”
香绮陌想来好笑。
她当时回答:“恰好,我家也不缺。”
纵然她知道,慕容三身为名门子弟,若与市井商户女子结交,家中必然不许,可她还是无望地守着。此后五年花雨,从未停歇,其间辛苦,只有待人者,冷暖自知。
半年前,慕容恒带着三千珠宝离城。她好好地哭了一场,用尽全部身家,买空了铜川的红绸,从东市一路铺陈红毯送他到城门口。车辚辚,马萧萧。三百青衣客脚下踩的都是她前半生的欢喜与忧愁。
她想:到此为止了,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嫁了,早些生娃添丁,日后享儿孙福。
于是香家便请了媒人来喝茶。
“东三坊的牛二郎,人高马大,踏实勤勉……”
“――他家种地死穷,连条船都买不起。”
“南五街的董书生,为人淳孝,忠义知礼……”
“――父母双亡,孩子以后谁带?”
“北城门的许大夫,医者仁心,谦逊和善……”
“――老花眼人畜不分,要来何用?”
“姑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到底要个什么样的?”
香绮默然许久,眼泪在眼眶里打了一转又一转,最后随便点了鸳鸯簿上某户家人,草草托付了此身。
五月花开,男方来下聘。
那天日色晴朗一如慕容恒离城当日,可香家阁楼却下闹翻地凄风苦雨。慕容府的一位大丫鬟亲自带人来砸了订婚场子打了媒人。那姑娘浑身傲气,柔柔地身段里装着松竹般的心志,听说是三公子身边的脸的人儿。
“姑娘家里还买香吗?”
绿琛和气地问。
香绮陌不想招惹麻烦,便说:“我家已经不种花了。”
她便将一封慕容恒的亲笔信送到她手上,连带还有她卖出去的铺子地契,央求道:“三公子说,八月初一约莫能回来。他只闻得惯姑娘家的花。不管您开价多少,他都愿意从您家里买。”
香绮陌只接过信看了许久,泪水哭花了妆。慕容恒在信中澄明了自己为兄长押送聘礼的实情,并说此身由己,绝不为家族所操控。
信后还附带一张墨笺。
那笺上无字,只是被人用金笔勾勒出旖旎阁的模样,中天悬月,一点豆黄光亮从在西市灯火如昼中冉冉升起……
再往后,便是慕容恒从九黎回来,送她了一笼鹦鹉,时时白鸟传语,温情小意,引得整个铜川醋意熏天。那般的风光快意,给个沧越共主都不换。
“恒郎,你可决不能再叫我失望一回了。”
香绮陌仰头引尽杯中酒,不知死活地爬上屋顶。
更漏滴落,子时。
夜空,一轮明月耀天心。
白日慕容恒带人出城,特地来找过她。让她不要声张,又说玉明巅孙临泉狡诈诡谲很是难抓,今晚怕不能陪她赏灯,实在抱歉。
香绮陌点头应下,心中却七上八下。
家人曾说:男人要跑的时候,总有千般理由,条条冠冕堂皇。
倘若慕容恒今晚失信,她就――她就――
没等她“就”完,远远地,慕容府的上空果然飘起些许光亮,约莫片刻钟之后,整个铜川便沉浸在灯火璀璨之中。
那一刻,香绮陌醉倒在屋顶上,觉得此生足慰,即便立刻去死她也心甘情愿。
光源中心。
随着看灯的人家渐渐增多,慕容府对玉明巅这场中秋夜搏杀难度也在增大,尤其当青衣客发现在城中放灯的都是自家兄弟之后,简直欲哭无泪。
孙临泉见眼前胜券在握,便将琴背在身后,又拱手对慕容远一拜,“实不相瞒,这场灯雨是在下的礼物。若照铜川的中秋习俗,老门主既已收了灯笼,那在下便可以向贵府提亲了。”
慕容远僵在原地。
他这完全是耍流氓!
“在下与贵府贤外孙女,蓝小刀姑娘情投意合,还请老家主恩准。”
“你、妄、想!”
慕容远提起血魄,朝孙临泉一阵猛劈乱砍。剑锋劲力霸道,足有劈山断海之势。孙临泉只是背着古琴左右躲闪,万不得已之时,指节攒成锭,在“血魄”刀刃侧面轻轻击打,拨开剑势。
“老先生冷静。您可以不顾铜川万家死活与在下决一死战。可别忘了,令贤孙尚且年轻,拼不起。”
慕容远枯手一顿,便再也挥不动剑了。他站定身姿,深喘了几口气,闭了会儿老眼,冷冷道:“你想打我外孙女的注意?哼!可惜,我家没有外孙女。她死了!二十年前,死在玉明巅‘黑风白影’手下,同我那可怜的舞儿一样。”
这些话仿佛数九寒冰扑面而来,孙临泉一身轻松自在悉数褪去。他回忆起什么来,笑容也僵在脸上,仿佛再多华灯无法暖化他此刻眼中的寒凉。
“是吗?”
那寒凉只停留了一瞬,话音未落,孙临泉便朝着慕容远身后大喊:“小鱼刀,听见了吗?老慕容说你现在与慕容府无关!跟爷走呀!爷带你天涯海角!”
元婴湖畔的蓝雅听闻此声后,只想把自己的耳朵摘下来扔进天倾河洗洗。
皮货。皮也不分个时候,这下老慕容岂能轻易饶得过他?
可她似乎花了眼,孙临泉与慕容远边打边骂的声响不绝于耳,而静水岸边,却有一个玄色人影信步走上白石桥。
那人头顶皓月,身后映着满天灯火,脚下踩着粼粼波光,眼中泛着清水柔光,一双狐狸眼空灵澄澈,如同朝露未晞。
孙少主抬脚轻轻一跃,跨过断桥,两步蹦到蓝雅身边。
“久等了。”他轻声浅笑,“辰山一向赖皮,且莫同他较真。”
蓝雅怔了半晌,眼见他素手从腰间抽出玉骨,而后,自己后颈上便突然一阵生疼。痛觉冲入脑中,一时间天地齐暗,意识弥留之际,靠背温暖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