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水,民风,人物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赵园
读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最先注意到的,是当年开封的水系,其次则是城墙。
唐代崔颢诗中所云“春风起棹歌”(《入汴河》),郑毅夫的“画船明月绿杨风”(《过汴堤》),所咏都像是今人经验中的江南。这样的一条河,今天的开封人已不能想象。清初顾祖禹(1631—1692)撰《读史方舆纪要》,引宋张洎所说“汴水横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赋由此而进”(卷四六《河南一》,中华书局,2005年,第2104页),下文说的却是,宋室南迁之后,“故都离黍,江、淮漕运自是不资于汴,于是汴河日就湮废。……明初议建北京于大梁,规画漕渠,以浚汴为先务。……既而中格,自是河流横决,陵谷倒置,汴水之流,不绝如线,自中牟以东,断续几不可问矣”(同上书,第2110页)。我们所承,即此“几不可问”的梦中汴河。水的命运系于政治设施与国之兴衰。一部“汴水传”,岂不就是自春秋至当代的中原地区兴衰史?
《清明上河图》的核心部分,是那道横在汴河上的虹桥。明人王士性(1546—1598)却写到汴河当水势盛大时的可畏,说隋朝引黄河入汴,不过为隋炀帝南下舟船的方便,“不意河流迅急,一入不回”,而河北地势高,汴河位置低,河南的土质又疏松,“任其冲突奔溃”,“遂为千百年之害”(《广志绎》卷三,中华书局,2006年,第224页)。倘如此,则汴河之涸对于开封,还说不准是祸是福。
仅由地名看,古代中原地区,水资源绝不匮乏。若洧川,若临颍,若延津,若商水,若荥阳,若汜水,若洛阳,若渑池,若汝阳、泌阳、淅川、济源,若淇县,若临漳、汤阴,若涉县,若汝州,无不因水得名。据宋代朱弁的《曲洧旧闻》,其时的洛阳一带尚多稻田(卷三,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5页)。但到了明末清初,缺水已是河南经济社会生活的严峻现实。《日知录》卷一二“水利”条:“古之通津巨渎,今日多为细流,而中原之田,夏旱秋潦,年年告病矣。”(《日知录集释》,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94页)陆陇其(1630—1693)也说其时的卫水,“非但无唐虞之泛滥,比班孟坚、郦道元之时,水势亦迥然不侔矣”(《卫水寻源记》,《陆子全书·三鱼堂文集》卷一〇,康熙四十八年刊本)。
《读史方舆纪要》告诉你,《东京梦华录》写到的蔡水、五丈河、金水河等,不知何年已“堙”、“废”、“涸”;宋代用以习舟师水战的金明池,亦已“淤塞”(卷四七)。记水,该书触目惊心的,即一“涸”字。汜水,“今涸”;鲁沟,“今涸”;五池沟,“今涸”;曾经“环带萦纡,澄澈如鉴的翟沟(即白沟)”,“今涸”;曾有少男少女出没的“濮上”,濮水“今涸”(注:该书另一处说,“今黄河迁决,濮水绝流”,则濮水之涸又与黄河的一再改道有关。);百尺沟“堙废”;贾侯渠“堙废”;济渎,“今无水成平地”;文石津,今堙……至于陂、塘,“堙”、“废”者,尚不在内。(注:据《明史·地理志》,郑州周边的郑水、须水,均“堙”,永城南的泡水“淤塞”,新乡的古沁河,“时决时涸”。见诸《大清一统志》,仅开封府,就有海子河之支流、沟渠“俱塞”;黄渡河“涸为田”;古荥泽“今成平地”。卷一八六,《四部丛刊续编》史部,上海书店,1984年。)清初以降,“堙”、“废”、“涸”者,又不知凡几。中原地区的衰落,不消说与水有关。我想知道的是,随水一道干涸了的,还有些什么。那些消失了的水,不惟留在了地名中,也将印迹留在了地表。我儿时所见开封关厢一带的沙,应当是当年的河岸的吧。
这座城市与水有关的故事,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在明亡之际。
崇祯十五年四月,“自成再围汴,筑长围,城中樵採路绝。九月,贼决河灌城,城圮,恭枵(按即周王)从后山登城楼,率宫妃及宁乡、安乡、永寿、仁和诸王露栖雨中数日。援军驻河北,以舟来迎,始获免”。“汴城之陷也,死者数十万,诸宗皆没,府中分器宝藏尽沦于巨浸。”(《明史·诸王列传》)(注:清初陈之遴《汴梁行》写“洪涛屡徙”,说:“君不见汴梁万雉高入云,今在河南昔河北。”(《浮云集》,卷四,清钞本,《四库禁燬书丛刊补编》)该诗写明亡之际河决开封,说“绣衣使者出奇筭,中夜决堤使南灌。须臾盈城作鱼鳖,百姓尽死贼亦散”。则指是明方所决。陈氏不平于藩王及“朱门妇寺”无恙,百姓则无处逃生。关于决黄河口的元凶,汤纲、南炳文所著《南明史》判断审慎。该书说:“关于这次黄河大决口的原因,史书所载不一,或称为起义军决河灌城所致,或称为明河南巡抚高名衡、开封推官黄澍等决河所致,或称为官府掘堤于前,农民军再掘于后所致,或称为上天所致。近人所写论著,意见虽不尽相同,但大体上认为此事与起义军无关。其真相如何,尚有待进一步考证。”(第二一章第三节,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154页))被那道滚滚浊流席卷而去的,固然有宫中珍宝,也有私人收藏,更有街衢坊巷、商肆酒楼,汴京的数十万生灵。钱谦益《列朝诗集》记死于此次水患的张民表(?—1642),说水灌开封之际,张“负其先人神主,抱诗文稿三尺许,登木筏”,邻居纷纷求登筏,张不忍却,筏沉。后登屋,“水大至而没”。其小儿子,“凭浮木依老仆妇栖屋上,垂两日夜”,老妇饿急了竟要拿那孩子当食物,“急附浮木,顺流下,得渡舟以免”(《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641页)。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记“河骤决,声震百里,排城北门入,穿东门出,流入涡水,涡忽高二丈,士民溺死数十万”。张民表的文稿沉于水,门人刊其遗集,“存者悉非其称意之作”(卷一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475—476页)。没于那道水的,还有下文中将提到的周亮工《书影》所记汴梁名妓、周氏以为可拟之于秦淮河边马湘君(按即马湘兰)的李三随。此种记述,散见于笔记、野史、碑版文字,只是有待裒集而已。
周亮工(1612—1672)本人当时并不在汴城,其叔父与兄弟辈被水淹没者十多人,“亲串”死者则难以数计(《祭靖公弟文》,《赖古堂集》卷二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890页)。周氏事后作《汴上谣》,一题为“河决后,民多有以书纸蔽体者”(同上书卷一,第114页),其时的惨状可想。(注:周氏对于其师张民表之死,痛心不已,所撰《张林宗先生传》,记张氏之死特详(同书卷一八,第689—691页)。)
其实明末决河者不过袭前人的故智。秦始皇二十三年攻魏,就曾水灌大梁(战国时的大梁即宋浚仪县故城),“一国为鱼”。蒙古人也曾决河。既然“滔天之浸,近在咫尺之间”(《读史方舆纪要》卷四七,第2139页),就不能不成为随时的威胁。有明一代,黄河水患频仍,你可以在《明史·河渠志》读到关于河决开封的大量记述;黄水漫进城区,漂没庐舍、溺死军民,“议者至请迁开封城以避其患”(卷五九)。(注: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河南》录《开封府志·河防》、宋王应麟《汉河渠考》,均有关于河决的内容。由该书所录材料看,与河南有关之“病”,首在河患,其次则田赋——可知顾氏的关切所在。)这条悬在汴城之上的河,在漫长的岁月中,决定了这座城的命运。
周城《宋东京考》(中华书局,1988年)王珻(?—1742)序,说有宋一代,汴城“工筑营缮之兴,踵事增华,靡不穷极其盛。盛极而衰,荡焉无存什一于千百”。王珻卒于1742年,所见开封如此。(注:关于汴城故宫,元代杨奂说过:“观其制度简素,比土阶茅茨则过矣。视汉之所谓千门万户珠璧华丽之饰,则无有也。”建议后人“因其制度而损益之,以求其称”(《汴故宫记》,引自顾炎武《历代宅京记》,中华书局,1984年,第236页)。日本学者久保田和男的《宋代开封研究》中说:“据日本僧成寻的记载,开封皇城的面积类似于日本御所,远不及长安大明宫的规模,不能作为中国首都的象征。”(中译本,郭万平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40页))兵燹,水患,更有洪涛巨浸,一座城市于数百年间几于荡然无存。明清之际的名城毁于一旦的,应当首推开封与扬州吧。(注:明清争战中中原地区战事之惨烈,不下于扬州,读一读郑廉的《豫变纪略》即可知。郑廉《豫变纪略》,收入张永祺等撰、栾星辑校:《甲申史籍三种校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套用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1916—2006)的书名,“中国古城的死与生”,大可由开封、扬州取样。后者曾死于清军的屠城,前者则死于水淹。可惜劫后的开封没有王秀楚其人,生动地记录那一时刻;或虽有记述,而不能如《扬州十日记》流传之广,深入人心。我曾讨论过扬州的死与生(《想象与叙述·废园与芜城》),讨论并不充分,遇到了史料方面的限制:不止于扬州之屠的材料,还有其再生的材料,尤其物质生活的细节。未知开封在史料开发方面是否尚有余地,可否利用文集(既包括河南籍人士,又包括流寓、著籍的人士,如下文还要提到的阮汉闻)、方志、碑版文字,复原这座城市毁灭与再生的过程?
我童年生活的开封,距明亡之际那一幕已相当遥远,却随处可见黄河水患留下的盐碱,干巴巴的地面、墙面上泛着白花花的一层霜。儿时在开封城的边缘处,常见蹲在地上刮“碱面”(即制作食用碱的材料)的人——真是穷到了极处。未知水质是否也拜黄河所赐。《东京梦华录》中记有当年开封的若干条“甜水巷”。据顾炎武《历代宅京记》,明代开封,“城中井水悉苦鹻难饮,汴人率于城外汲水饮之”(卷一六,第236页)。到我居汴的上个世纪50年代,市民用水,仍然有“甜水”、“苦水”之分。
也有不同方向上的变化。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大举兴修水利,疏浚河道、开挖新渠。这些河、渠的现状,是另一可供考察的题目。所有这些发生在地表与底层深处的变化,不也正是“地方史”的重要部分?
五代时后周世宗曾发开封府曹、滑、郑州民十余万,筑大梁外城;宋开宝元年增治京城(《历代宅京记》卷二,第29页)。《读史方舆纪要》:“世传周世宗筑京城,取虎牢土为之,坚密如铁。”(卷四七,第2142页)该书注引《城邑考》:元“至元中尽毁天下城隍,开封城亦仅余土阜。洪武九年始营筑,甃以砖石……宋、金遗址不可复问矣”(同卷,第2143页)。周城《宋东京考》录《癸辛杂识》:“汴之外城,周世宗时所筑,宋神宗又展拓之。其高际天,坚壮雄伟。”(第3页)经考古发掘,宋代城墙的面貌已渐次显露,而我童年所见城墙,或许是清道光二十一年大洪水后重建的部分?
除了铁塔、繁塔(注:亦见之于《舆地广记》、《广志绎》的春秋晋国师旷所作“吹台”(后曰“繁台”),上有大禹庙,清初尚在,周亮工有《同滕伯伦计玄柚吹台酌月》一诗(见《赖古堂集》,卷三),是否即我童年所知的那个“禹王台”?),北宋以至金、明时期的开封均沉埋地下之后,若干历史信息有可能残留在地名中。龙亭、午朝门、相国寺、包府坑(今包公湖)等,应当更是“遗址”,或竟出自后世的附会,亦用了砖石演绎故事。街巷,宋代有马行街,我童年的开封则有马道街。其他《东京梦华录》、《宋东京考》提到的地名,几乎全然陌生。“历史潮水”的冲刷,总不至于如是之彻底,也一定留了一点痕迹在地名中。怕的是熟悉“老开封”的耆旧也多故去,遗迹、掌故也就随之湮没在了尘沙中。
曾经如水一样丰沛的,是“物”之流。《东京梦华录》中的开封,物质确也丰盈到了满溢、泛滥。该书伊永文笺注所引与宋代“都人风俗奢侈”有关的文献,令人咋舌,其时东京一带之富庶可以想见。“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囿”(卷六《收灯都人出城探春》,第613页)。至于城内,汴河两岸榆柳成荫,隋代已然(《东京梦华录笺注》,中华书局,2006年,第16页)。御沟则“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同上书,第78页)。宋徽宗被金人所俘,迁徙途中作《眼儿媚》词,以汴京为“花城”。我童年时的开封,更像沙城,城北城东,弥望皆沙土岗,近城处沙丘高与城墙齐。现今的河南大学附近,即有沙丘。城外有柳树、枣树,却绝无园囿,也无从想象刘益安《北宋开封园苑考察》所说诸园,有可能设在何处。
《梦华录》大有与食物有关的记述——用了今人的说法,即“吃在汴梁”——足证宋人味觉记忆之深刻与丰富。写到的食物,满足口腹之欲的种种,无论生食熟食,除了粥、面、饼及数种蔬果,我均闻所未闻,其做法想必也失传已久。(注:久保田和男认为“《东京梦华录》中最具独创性并大放异彩的记述”,“是详尽记录名菜,以及描写因时刻不同而变化的小摊实态”(《宋代开封研究》中译本,第254页)。尽管明代李濂对《东京梦华录》的“芜秽猥琐”深致不满,而清四库馆臣对李所著《汴京遗迹志》以“义例整齐”、“征引典核”称许,《梦华录》的感性、细节的丰富性仍令人着迷,非《汴京遗迹志》一类著述所能取代。李濂:《汴京遗迹志》,《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可知“饮食文化”之传承对社会经济条件的依赖;而开封的衰败,仅此一端也可以证明。由《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却又可知,宋室南渡,汴京的美食,在杭州及江南其他处保存了下来,是“物质文化”易地“繁衍”的例子。(注:葛剑雄、曹树基、吴松弟著《简明中国遗民史》:“据《都城纪胜》、《梦粱录》、《咸淳临安志》诸书所载,临安的王家绒线铺、荣六郎印刷铺、乐驻泊药铺、陆太丞儒医、宋五嫂鱼羹、李七儿羊肉、李婆婆杂菜羹、太平兴国传法寺、开宝仁王寺等商店、药铺、寺庙,均系开封人南迁临安后开设或建造,大多沿用开封旧名。”(第五章第四节,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93页)关于开封的饮食文化在临安,则杨宽《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记述较详(参看该书第391—395页)。《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即使我生活的年代,开封较之其他中原城市,仍然有更多美味,只不过因了我的做教员的父母,薪水仅够应付日用,那些美味无福享用罢了。早年吃过而记得的,无非锅盔、叉烧包子、羊杂碎汤之类,似乎不独开封才有。
近代以来,岁时节庆,一概从简。自我的早年起,已不闻有所谓的“中元节”,也不再有七七“乞巧”之类有趣的活动,更不曾听说“春社”、“秋社”一类名目。但较之后来迁往的郑州,开封仍然更有年节的气氛,氤氲在胡同里,流荡在左邻右舍的眉眼间,无论贫富。
孟元老自序其《东京梦华录》,说当年的东京,“人物繁阜”、“人情和美”。我童年的开封,物资匮乏,里巷却一派安宁祥和;虽“人物”决不能称“繁阜”,“人情”之“和美”却依旧。当然那是1954年省会迁往郑州之前的开封。1957年之后,1966至1976年间这城的“人情”如何,就无从想象了。
关于老北京的胡同,我曾引老舍的文字,说那城中“连走卒稗贩全另有风度”;《梦华录》则说北宋年间的开封,非但“卖药卖卦,皆具冠带”,甚至乞丐“亦有规格”(卷五《民俗》,第451页)。该书极写其时汴梁风俗人情之美,诸如“人情高谊”,店家“阔略大量”(同上),与其说是地方风俗,不如说更是京城气象,与近人关于“老北京”的记忆,约略相似。在我想来,其时开封的空气,应当是温润的。市井语言尽管“鄙俚”(亦见孟氏自序),却未必粗野,宜于传递温情与善意,如文献中的老北京、老北京人。
宋代乐史撰《太平寰宇记》,引《汉书》“河南之气,厥性安舒”。接下来说:“今汴地涉郑、卫之境,梁魏之墟,人多髦俊,好儒术,杂以游豫,有魏公子之遗风,难动以非,易感以义。”(卷一《河南道一》,中华书局,2007年,第3页)《大清一统志》一八六《开封府一》关于开封一带的风俗,引《通典》“地居土中,物受正气,其人性和而才慧,其地产厚而类繁”云云。(注:在北宋的改革家王安石看来,开封作为其时的时尚之都,“节义之民少,兼并之家多。富者财产满布州域,贫者困穷不免于沟壑”(转引自久保田和男的《宋代开封研究》中译本,第184页)。)元人编《大元混一方舆胜览》关于汴梁路风土,曰:“风物富庶,习俗侈靡,君子尚礼。”(卷中,《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四川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45页)
人情之美尚不限于汴城。《读史方舆纪要》引《周礼·职方》:“河南曰豫州”;释“豫”,曰“禀中和之气,性理安舒,故云豫也。”(卷四六《河南一》,第2087页)此义已非现今的河南人所知。王士性《广志绎》说“中州俗淳厚质直,有古风,虽一时好刚,而可以义感。语言少有诡诈,一斥破之,则愧汗而不敢强辩”(卷三,第225页)。王氏于明代的见闻如此,与近年来外省人对中州的印象大不同。(注:当然,王氏还说,“汴城在八郡中为繁华,多妖姬丽童,其人亦狡猾足使”(同上)。)“禀中和之气,性理安舒”,“淳厚质直”,这些意思都太好,只不过使其成为当代人的经验,还要经一番艰巨的文化重建罢了。
与老北京人所自得的北京话不同的,是开封话的“鄙俚”。《东京梦华录笺注》关于该书孟元老序所说“此录语言鄙俚”,谓宋、明多种著述,“均记宋语言鄙俚者,可证《东京梦华录》诚非偶然,乃宋之俗语大盛风气而成”(第6页,伊永文笺注),即不以之为地方性现象。纵然在同一“俗化”的过程中,也一定有地域之别的吧。依我的经验,较之河南其他处(包括省会城市郑州),开封话较轻、滑,多少令人想到北京方言,虽则鄙俚,确也有十足的市井味儿。
周亮工的《书影》说到开封方言,曰:“汴人语有不甚解者,大半是金辽所遗。如藏物于内,不为外用,或人不知之者,皆曰‘梯已’,不知所出。后阅《辽史》:梯里已,官名,掌皇族之政教,以宗姓为之。似即今宗人府之官,所以别内外亲疏也。或即梯已之意欤!‘梯里已’但呼曰‘梯已’,二合音也。汴音多有二合,如‘不落’为‘饝’之类甚多。”(卷一〇,中华书局,1958年,第254—255页)周氏所说“二合音”,我早年也说过的,实在鄙俚得可以,难怪被侯宝林用作了相声材料。(注:葛剑雄、曹树基、吴松弟著《简明中国遗民史》说:“由于居民多来自开封,南宋以后杭州的语言带有明显的北音。”(第293页)“今天杭州市区的方言仍带有明显的北方味,周围则依然是吴语的天下。”(第613—614页)该书引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关于杭州“城中语言(应为‘语音’)好于他处,盖初皆汴人,扈送南渡,遂家焉,故至今与汴音颇相似”云云(第293页),显然不以汴梁话为“鄙俚”。不知汴人的俚语、“二合音”,是否也被带进了杭州。)1949年之后推广普通话,时下开封的年轻人或已不知所云了吧。我有时会想,李清照在世时,是否耳中听的也是这种话?文人所说,想必另是一套话语,腔调亦有不同,即使其人确系汴人。
政治史对一个城市的塑造,开封是极佳的标本。
宋室南迁,无疑是开封城市史的一大转捩。钱穆《国史大纲》:“蒙古入汴,依旧制,攻城不降则屠之,耶律楚材谏不听,乃曰:‘凡弓矢、甲仗、金玉等匠,皆聚此城,杀之则一无所得。’乃诏原免,汴城百四十万户得保全。”(修订本第七编第三十五章,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653页)洪武元年,曾“徙北平城中兵民于开封”(《国榷》卷三,中华书局,1958年,第375页)。徙江南富民实北平,比较易解;却又徙北平兵民于开封,就有点费猜详了——似乎不全因了元明之际的杀戮。但由移民史可知,明初确有由山西向河南(包括开封府)的大规模的移民。我所属家族关于其所自来,就有洪洞县大槐树之类的传说。
有明一代,不乏关于建都的议论。明亡前后,追究燕王朱棣都燕的责任,不免旧话重提。关于建都的诸多选项中,开封不被看好的理由很简单:无险可守。黄宗羲就说到唐代朱泚之乱,德宗幸奉天,“以汴京中原四达,就使有急而形势无所阻”(《明夷待访录·建都》,《黄宗羲全集》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0页)。《读史方舆纪要·河南方舆纪要序》开篇即道:“河南,古所称四战之地也。当取天下之日,河南在所必争;及天下既定,而守在河南,则岌岌焉有必亡之势矣。”(第2083页)以下即举东周、东汉、拓跋魏的“衰”、“弱”、“丧乱”为例,更以金、北宋之亡,断言“河南信不可守”(同上书,第2084页)。黄、顾等人关注河南、开封的军事意义,或多或少出于“明亡”这一近事的刺激。其实宋南渡后,叶适即不以当代人的类似议论为然,愤然道:朱温“在四战之郊,而能翦灭黄巢、秦宗权,咀吞河南山东”,宋人“乃以大梁为不可战,亦不可守,使女真人入吾地数千里如无人,而卒有之”(《习学记言序目·五代史·梁本纪》,中华书局,1977年,第640页)。
据郑晓《今言》,明太祖曾“欲徙大梁、关中”(卷三,第221条,中华书局,1984年)。该书引洪武元年诏,有“江左开基,立四海水清之本;中原图治,广一视同仁之心。其以金陵、大梁为南、北京”云云(同上书卷四,第274条)。《读史方舆纪要》也说明初朱元璋“尝幸汴梁,议徙都之,未果”(卷四七,第2138页)。倘若当初真的将都城定在汴梁,此后的明代历史该如何书写?
开封这座城市的历史,还另有所谓的“拐点”。清末建造黄河大桥,主持京汉(卢汉)路务的湖广总督张之洞(1837—1909)选址于郑州的意见被采用,对于后来的开封、郑州两座城市,属于那种命运攸关的时刻(注:参看《中国周刊》记者田乾峰的报道《被京广线改变的两座城市》,网址为http://wenku.baidu.com/view/c139940e52ea551810a6872d.html。);而河南省省会1954年由开封迁往郑州,意义之严重不下于此。那么,对于中国的其他“n朝古都”,开封在何种意义上可以作为标本、可供分析的样品?
成书于宋代的《太平寰宇记》关于开封的“人物”,由伊尹算起,最著名者如蔡邕、阮籍、庾亮、谢安,多属魏晋名士,《世说新语》中人;唐代仅刘仁轨,阮籍的同乡,“与子姪三人并授上柱国,州党荣之”(卷一《河南道一》,第4页)——其所知名与乡党所引以为荣,与诸阮的时代已大不同。这仅限于宋代开封府所辖区域的人物。倘将该书所列今河南境内的“历史文化名人”一一辑出,其陈容之豪华,令人目眩。若进一步将宋以降的人物也如该书那样列出,想必能令人看到一地域人才状况演变的轨迹——那么你看到的将会是什么?(注:《大元混一方舆胜览》所录宋代汴梁路的名宦、人物,见该书卷中《河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第346—347页。该书所录“河南历史名人”,可与《太平寰宇记》对照。)
明代过庭训著有《本朝分省人物考》(《续修四库全书》史部传记类),所考明代河南省人物计357人,其中有朝廷重臣如高拱(1512—1578),有以风骨著称的轩輗、沈鲤(1531—1615),亦有著名文人如何景明(1483—1521)。该书刊刻于天启初年,启、祯两朝人物不在所考范围。(注:另有朱睦木絜《皇朝中州人物志》十六卷,隆庆年间刊印,收入近一百四十人的传记,李梦阳(1472—1529)也在其中。《皇朝中州人物志》,台湾明文书局《明代传记丛刊·综录类》,1991年。)清初孙奇逢(1585—1675)客居苏门(即今辉县),撰《中州人物考》(《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传记类),将所考人物分为七科,理学、经济、忠节、清直、方正、武功、隐逸,清四库馆臣注意到上述分类,未为“文士”留出位置,“概意在黜华藻、励实行”。该书将何景明归入“方正”类,而以上文提到的张民表归为“隐逸”类。(注:过、孙两书中均有高叔嗣(1502—1538),是《明史·文苑传》中人物。据《明史·文苑三》,正、嘉间祥符人高叔嗣有《苏门集》。《静志居诗话》卷一一有对其诗作的评论。周亮工《闵伯宗诗序》说闵诗“清妙玄胜”,“大似吾乡高苏门”(《赖古堂集》卷一五,第613页)。)孙氏所考,不乏有影响的人物,如“理学”类的曹端、吕坤;“经济”类的李贤、刘健;“忠节”类的铁铉、刘理顺;“清直”类的轩;“方正”类的沈鲤等。出于可以想见的原因,孙氏该书没有将史可法列入。史可法(1602—1645),开封府祥符县人,是开封人大可引以为荣的一位,尽管其主要事迹在弘光朝的扬州。
中原一向是重要的“历史舞台”,在此舞台上表演过的“历史人物”,自然大有其人,其中就有元末曾以河南为主要活动区域、被封为“河南王”的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我较为熟悉的明清之际,则明末名臣范景文“抚豫”,曾论及中州政治、军事的重要性。至于上文刚刚提到的孙奇逢,则是明清之际的北方大儒。(注:《大清一统志》卷一八五《河南统部》有“名宦”之目,列举曾任职河南的知名人物,明代有于谦、何乔新、刘大夏、范景文、蔡懋德等。其中范、蔡是明末著名忠臣。该书对河南省历代人物,搜罗也较他书为广。仅明代开封府人物,即有马文升、王廷相、高叔嗣、高拱、刘理顺等四十六人。)
依我的阅读经验,明代的中原地区,由文学的方面看,人才不足以称“盛”。这一带,元明之交、明清之际,兵燹灾荒,破坏之严重,非今人所能想象。王士性说发生在中原地区的战事影响于该地人文,“宛、洛、淮、汝、睢、陈、汴、卫,自古为戎马之场”,元代以来,“杀戮殆尽,郡邑无二百年耆旧之家,除缙绅巨室外,民间俱不立祠堂,不置宗谱”;而明初徙民实中州,又“各带其五方土俗而来”(《广志绎》卷三《江北四省》,第230页)。明代的开封在一再的大破坏之余,人文的衰败无可避免,其人物气象不同于江南人文荟萃之区,不难想见。(注:据周亮工《周藩牛左史宫词引》,明初开封一带残破,以至周定王在藩邸种植四百余种“可佐饥馑”的植物,撰《救荒本草》,以为救济(《赖古堂集》卷二一,第794—795页)。可知其时汴民的苦况。)明代著名文人中,籍属中州的,或许“前七子”的何景明最知名。至于明末清初,最负盛名的,则首推侯方域(1618—1655),与其人的名士行径不无关系。周亮工亦其时的闻人,声名却没有那样煊赫。(注:侯方域、周亮工、张缙彦(河南新乡人),均被认为节操有玷,周、张更是“贰臣传”中人物(《清史列传》卷七九《贰臣传》乙),却各有其文化方面的贡献。)关于侯氏,黄宗羲不无微词(见《思旧录·张自烈》,《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359页)。对侯氏其文也如对其人,时论毁誉参半。周亮工《与吴冠五》一札,录时人关于侯文的评论而评论之,不欲为乡邦人物讳(《赖古堂集》卷二〇)。关于当时中原地区的知名之士,侯方域在《与陈定生论诗书》(《清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中,曾提到吴之鲸、王铎(1592—1652)、贾开宗(1595—1661)、徐作肃(1616—1684)、宋荦(1634—1713),除王铎外,多属其“雪苑诗社”中人。王铎以书法名;宋荦官运亨通,以诗名,都算不上其时第一流的人才。而据关于明清书院的研究著作,河南却是其时创建书院最多的省份。(注:吴震《明代知识界讲学活动系年》据大英久保子有关明清书院的研究著作,有《明代书院地域分类表》。)
清四库馆臣批评孙奇逢的《中州人物考》,说“薛瑄本河津人,李梦阳本庆阳人,牵合归之中州”。其实那种“牵合”、混淆或许正难免。王士禛论诗绝句:“中州何、李并登坛,宏治文风竞比肩。讵识苏门高吏部,啸台鸾凤独逌然。”(《清代文论选》,第349页)即将李梦阳“牵合”到了中州。(注:李父曾官周王府教授,徙居开封(一说徙扶沟)。王士禛该诗所说高吏部,或即高逊志,钱谦益《列朝诗集》甲集、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五均有传。)
周亮工以第三人称自序其诗集,说自己“本豫章人,籍大梁”,然“实生秣陵”(《赖古堂诗集序》,《赖古堂集》卷一三,第529页),21岁那年才到大梁。即使先世居金陵,周本人亦生于金陵,死于金陵,对于仅仅生活过八年的开封、中州,他仍怀了对于“乡邦”的感情,曰“吾邑”、“吾乡”,前者指大梁,后者则凡中州皆是。其诗文集,其所撰《书影》,多有涉及家乡人物的篇什;对其所谓“吾师”张民表(注:周氏科考失意,曾居汴八年,在张氏家塾中课其子弟。),更是一往情深。如《赖古堂集》卷三《庚戌春侍张林宗先生北上,宿鄴下南寺,越十年己丑,与公子子顾再宿其地,见先生壁上诗,泫然泣下,用原韵得诗四首》,长歌当哭;卷七《汴水奔崩,林宗张先生抱其诗文同长君次君沦水中,季子子顾甫十一龄,浮木出,予弟靖公觅之河干三阅月,载与俱归,匆匆十年矣。予役返里,躬送之至中牟,集其族子懋德辈与其老仆郭明,拜而授之,纪以诗》,诗题便是一篇关于张氏之死及周为之抚孤的沉痛告白。实则周氏不但为其师抚孤置产,且遍征其遗作,“汇而梓之”(《张林宗先生传》,第692页)。
收入《稽古堂集》的诗文,颇有涉及大梁及中州人物者,对河南籍及流寓河南的文人的撰著,扬扢推奖(如卷一三《王王屋文集序》、《阮太冲集叙》,卷一五《袁周合刻稿序》、《闵伯宗诗序》,卷二一《题楚西来传小引》,卷二三《徐存永钞秦京诗集跋》、《书冯幼将画竹卷后》等),刊印遗作,无非尽一份对于乡邦的责任;以至有人不满于他选编尺牍,在取舍的宽严之间“私故乡人”(《赖古堂集》附录,王愈扩所撰《小传》,第898页)。由《黄河阻雪,同刘公勇登李家亭子,予家大梁,久为水没,累欲移家,依刘颖上》(卷五)看,丧乱之后,周氏似乎还有过移家颖上的念头。
我所读过的明人、明清间人的著述中,涉及汴城、中州足备掌故的,也仍然是周亮工的《书影》。该书卷六记当时所称“中州三先生”(一说“天中三君子”)的张民表(林宗)、阮汉闻(太冲)、秦京,尤以张、阮的交往,得之于亲见,记述生动(第161—162页)。关于阮以浙人而居汴,而移家尉氏,周氏的说法为他书所未见。(注:周氏说阮“因皦生光之变,移家尉氏”(第161页)。《阮太冲集叙》记阮“授徒于尉,以尉固阮旧土也,遂家焉”(《赖古堂集》,卷一三,第534页)。同卷《顾与治诗序》说自己曾刻张民表诗,“仅千百之一二耳”,阮、秦诗“亦落落如晨星”(第436—545页)。关于张、阮,钱谦益《列朝诗集》有传。该书说张“兀傲自放,世莫测其浅深”(《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第641页)。)此外卷六记“汴曲中人”李三随(字无尘,一字居贞),卷八摘引并评论王铎的诗,卷四记汴梁酒,同书还写到密县香鼠、“吾梁”之桃。同书写其时某人“苦蝎”,汴人告以避蝎良方(卷八)。我也记得幼年时家人的“苦蝎”。几年前所见胡同中老房子倾圮破败,蝎患或许还未成过去。
但周亮工确曾以“原籍(按即今所说的‘祖籍’)江宁,祖宗坟墓在焉”为理由,要求致仕;“部议:例无两籍”,驳回(《年谱》,《赖古堂集》附录,第918页)。关于周氏的传记材料,则一再提到如下细节:祥符令孙承泽得其试卷,“大异之”,断言“定非汴人”。后周氏具以始末告之(《年谱》,第906页)。待到周中乡试,其“闱墨遂为中州风气之祖”(同上书,第907页)。周氏的门人黄虞稷所撰《行状》的叙述微有不同,说考官(或即《年谱》提到的归德推官王世琇)得周氏试卷,曰:“此非中州士也。”当面“询知籍于南也,顾侍者而笑”(同上书附录,第952页)。说老实话,这一句“顾侍者而笑”很令我不爽。谁说这里没有今人所敏感的“地域歧视”?周亮工的以金陵为“原籍”,也应当有如上背景的吧。这种偏见、成见延续至今,很可能已进入了“中州士”的集体无意识:压抑自外而内,影响了知识人的精神意气。
侯方域与陈维崧论诗,自称“下里之鄙人”(《与陈定生论诗书》,《清代文论选》,第168页),固然是通常的客气话,也未见得不出于其时中原人士面对江左才俊时本能的反应。当时的江左,城市经济已有相当的发展,而同一时期的中原,更像是相对于东南富庶之区的乡村。侯氏还说:“余家中原……中原风气朴遬,人多逡巡不敢为诗”,并非故示谦抑;接下来却又说,“惟其不为诗,诗之所以存也”(《陈其年诗序》,同上书,第165页),那意思很可玩味。大致是,正因不在风气中,不妄称作者,才能存诗,也要置诸侯氏的明代文学批评中,才便于理解。
周亮工先世居金陵,至其祖父,“游大梁而乐之,因占籍开封,遂为开封人”(姜宸英撰《墓碣铭》,《赖古堂集》附录,第940页)。由此看来,周氏确也不过是古代户籍制度意义上的开封人。黄虞稷则径说周氏“籍大梁而实白下”(黄撰《行状》,同上书附录,第951页)。较之于此前中州人士几度大规模地向南流动,周亮工、阮汉闻的反向流动或显得稀有。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北宋末年靖康之乱,将多少中原人士、开封人带到了江南或其他某处,不消几代,便气质与眉眼一起改换。(注:孟远撰《陈洪绶传》,说其先河南人,宋南渡,徙居诸暨,到陈氏已历十余世(《宝纶堂集》);唐顺之《华三山墓表》说华氏“当宋南渡,始自汴徙无锡”(《唐荆川文集》,卷一一)——不过手边现成的两例。据葛剑雄主编《中国移民史》,南宋临安“移民的76%来自今河南,其中绝大多数又来自开封,并往往是在南宋初年随高宗迁入的。受开封移民影响,临安在经济生活、社会风俗和语言等方面都极像开封,似乎是将开封城搬到临安”(卷四,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80页)。据同书关于《宋元学案》中北方籍传主的迁移与分布的统计,北方籍学者迁入江南的一百多人中,迁出地大多为河南(参看同书第485—486页)。当然,迁出地未必即原籍。)这些始而卜居继而定居,由流寓而占籍的开封人、中原人,除了商铺、食品、节庆习俗以及语音,又将什么带去了江南(及他处),几无可考。历史过程的这种细腻处,往往湮灭在时间中。
有宋一代高度成熟的文人文化,在其后的岁月中剥蚀殆尽。2005年在开封,却听人说至今仍然有蛰居陋巷的文人,不知是否是真的——或许亦属某种孑遗之民。那年在书店街,看到了售卖文房四宝之类的“文化生意人”,想必是在惨淡经营。不知那些铺面是否已几经易主,改售了其他货品。我孤陋寡闻,想不出还有哪座城市有一条“书店街”。(注:宋代开封的行市有“文字行”,据说即书籍行,杨宽认为是东京新兴的行市之一,他猜想,“宋代或称书籍铺为文字铺”(《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第275页)。关于北宋开封的书籍市场,参看该书第339页。)这街名是我童年时熟闻的。当代作家中,汪曾祺、陆文夫长于写市井奇人,似乎还未见有人为开封的市井人物图形绘影。
《太平寰宇记》说后周“改梁州为汴州,以城临汴水,因以为名”(卷一《河南道一》,第1页),可知“汴梁”一名所由来。《宋史·地理志》:“东京,汴之开封也。”在这样的表述中,“汴”与“开封”是何关系?
已有关于开封的城市起源及“开封”一名来源考(参看日本学者久保田和男《宋代开封研究》的《序章考察端绪·引言》)。据说“开封”原作“启封”,因避汉景帝刘启名讳而改为“开封”——则汉代即有此名。据此,“开封”系动名结构,与“启封”义近。人们似乎不都这样读解。有过一个谜语,谜面是“矛盾”,打一地名,谜底就是开封。在我看来,“开”而又“封”,更像是一道古老的谶语,挟了点神秘。这座曾兴而又衰甚至死而复生的城市,一定会有一天,终结这种生死轮回,兴衰迭变。
你不妨如此相信。
201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