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几个星期后，我的身体已逐渐恢复健康，里德太太不常和我说话，只是偶尔会用尖锐的目光瞄我一下。事实上，自从我生病以后，她就在我和他们之间画上了更明显的界限，她让我独自吃饭、睡觉，而关于让我上学的事，却只字未提。
伊莉沙和乔安娜极力地避免和我说话，约翰对我则依然不断地冷嘲热讽，有一次他还想打我，但是因为我曾经拼命反抗过，所以最后他还是罢手，咒骂着离开了。只是他却说我打了他的鼻子！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会那样做，可他已经跑到他妈妈身边，大声哭叫：“无耻的简·爱！”
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哭诉却被严厉的口气打断。“不要和我提到她！我说过多少次，不准你们和她在一起，为什么你总是不听呢？”
“他们也不配和我在一起！”我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里德太太是个肥胖笨拙的女人，这时却能动作敏捷地跑上楼梯，把我拎起来一阵风似的扔进房里，按在床沿上，恶狠狠地警告我不准在这一天之内出来，或再说半句话。
“如果里德舅舅还活着，他会怎么想呢？”我下意识地从口中溜出这句话。
“什么？”她放开我的手，凝视着我。
“里德舅舅在天上，我的爸爸妈妈也在天上，他们一定知道你整天关着我，并且巴不得我死掉。”我不顾一切地说。
里德太太回过神来，用力摇着我，连续打我耳光，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了。接着，贝茜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对我说教，她说我是家里最坏的小孩，我其实也开始有点儿相信，因为我渐渐觉得有一些坏的情绪在心中汹涌着。
一月十五日，大约早上九点，贝茜已下楼去弄早餐，表兄妹们都还没有被叫到他们母亲的面前。伊莉莎在戴她的宽边帽，穿上园艺服，去喂她养的家禽。她喜欢和人做买卖，常常把蛋卖给管家，借此一点一点地累积她的财富。
乔安娜则是坐在高椅子上打扮自己，她把一朵朵人造花和一根根褪色的羽毛插到卷发上，这些东西是她在阁楼上的一个抽屉里找到的。而我正在铺床，然后走向窗台，把散放的玩具和故事书收拾整齐，乔安娜突然命令我不准动她的东西，我只好放手。
一时无所事事，我便开始对凝结在窗上的霜花哈气，在玻璃上化开了一小块地方，透过它可以眺望外面的院落，那里的一切在严霜的威力之下，仿佛凝固了似的寂然不动。
我在蒙着─簇簇银白色霜花的窗玻璃上，正哈出一块可以往外窥视的地方时，大门开了，一辆马车驶了进来，之后门铃声响起，一个陌生人走进大厅。
这种事情向来与我无关，百无聊赖之中，我被一种更有生气的景象所吸引。那是一只小小的、饿坏了的知更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落在紧靠窗的一棵光秃秃的樱桃树的枝头，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这时，桌上放着我早饭吃剩的牛奶和面包，我把一小块面包弄碎，并要推窗把它放到窗台上时，贝茜跑上楼来找我。
“简·爱小姐，你在做什么？梳洗过了吗？”
我回过头说：“还没有，我刚掸完灰。”
“真是粗心的孩子，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贝茜一把将我拉到洗脸架前，用肥皂、水和一条粗毛巾，粗鲁地帮我擦脸洗手，又用一把硬毛刷子把我的头发梳理了一下，急匆匆地把我拉到楼梯口，催促我赶紧下楼到餐厅去。
我本来想问是谁找我，但是贝茜已经走了，我只好自己下楼，这是近三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被叫到里德太太面前，心里不禁惶惶不安起来。
走到餐厅门口，我胆怯而疑虑地在外面站了十分钟，直到餐厅的铃声响起，我才转开门把，走进去低头行礼。
里德太太坐在炉边，用手示意要我过去，我照做了。她向那名面无表情的陌生男子介绍我：“她就是我向你申请的小女孩。”
男子用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问：“她个头好小，几岁了？”
“十岁。”
他又细细地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问道：“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简·爱，先生。”我回答。
“嗯。简·爱，你是个好孩子吗？”
要回答“是”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我的小世界里，从没有人这么认为。里德太太摇摇头替我回答：“我们换个话题好吗？布洛克赫斯特先生。”
“实在很抱歉，我必须好好和她谈谈。”他在里德太太对面坐下来。
“过来。”他说。他让我站在他面前，我看到一张好大的脸。
“一个顽皮的孩子最让人费心，尤其是不听话的小女孩。”他开始说，“你知道坏人死后会到哪里吗？”
“他们会下地狱。”我回答。
“那你知道地狱是什么地方吗？”
“一个燃烧的火坑。”
“你愿意到那个火坑里被火烤吗？”
“不愿意，先生。”
“那你要如何避免？”
我想了一下，回答说：“保持身体健康，不要死。”
“你要怎么保持健康呢？天天都有比你小的孩子死去啊！”我低头叹了一口气。
“希望这是你真心发出的叹息，今后不要再让你的恩人操心了。”
恩人？恩人？我心里呐喊着。如果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那么恩人就不是一个好名词。
“你早晚有祷告吗？”他继续问我。
“有的，先生。”
“你读《圣经》吗？”
“有时候。”
“喜欢它吗？”
“我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纪》《塞缪尔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历代志》和《列王记》的某些段落，还有《乔布》和《约拿书》。”
“诗篇呢？我希望你会更喜欢它们。”
“不喜欢，先生。”
“为什么？”
“诗篇没有趣味。”我说。
“这表示你的心肠太硬，我们必须恳求上帝将你的铁石心肠拿走，赐你清新的内心。”
我正想问他换心的手术怎样做时，里德太太却插嘴进来，她要我坐下，然后说：“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在三星期前写给你的信中，已经暗示过你了，这小女孩顽劣得很，将来她进入罗欧德学校，你也要请老师严厉管教她，尤其是说谎这个缺点，更是令人厌恶。简·爱，你给我听清楚了，别再想蒙骗布拉克赫斯特先生。”
眼看着自己成为布洛克赫斯特先生心目中的坏孩子，我却连一点儿申辩的余地都没有。
“在孩子身上，说谎是一个可悲的缺点，里德太太，我会告诉坦普尔女士和教师们，她一定会受到严格看管的。”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
“我希望你能使她学会谦卑，至于假期，就让她在罗欧德过好了。”我的“恩人”如是说。
“太太，你放心吧！”
“很好，我真希望尽快送她去。”
“当然，当然，那么我得告辞了，再见！”
“再见，代我问候你的家人。”
“谢谢你。哦！小女孩，这里有一篇《马莎的猝死》，希望你和祷文一起阅读，马莎就是一个喜欢说谎骗人的顽皮孩子。”说完，布洛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带有封皮的薄薄小册子塞进我手里，打铃让人备好马车，便离去了。只剩下里德太太和我。
她开始缝衣服，我则坐在一张矮凳上，手里拿着那本描写撒谎人猝死的小册子，他们把这个故事作为一种恰当的警告引起我注意。刚才发生的一幕，里德太太跟布洛克赫斯特先生所说的关于我的话，他们谈话的内容，犹在耳际回响，刺痛了我的心扉。每句话我都听得明明白白，每句话都那么刺耳。
突然，里德太太抬头盯着我。“出去！回你的房间去。”这是她的命令。
我站起来，走到门前，却又马上返回。遭受到如此严苛的践踏，我绝不能沉默，我要反击！于是我说：“我是不说谎的，如果我会，我要说我爱你，因为我一点儿也不爱你！你是除了约翰·里德之外，我最讨厌的人！这本关于说谎小孩的书，你可以给乔安娜看，因为爱撒谎的人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一动不动地放在她的针线上，她抬眼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我。“你还有什么话说？”她的口气不像是在对待小孩，倒像是在应付仇人。
她的态度把我心中所有的仇恨撩拨起来，我按捺不住，歇斯底里地说道：“你不是我的亲人，我这辈子决不再叫你舅妈，长大以后也决不来看你，任何人向我问起你，我都要说：‘一想到她我就恨！’因为你总是以冷酷和残忍的态度对待我！”
“你怎敢如此嚣张，简·爱？”
“我为什么不敢？里德太太，因为这一切都是事实，我到死都会记得你推我，把我关在鬼屋里，只因为你的坏儿子无故把我打倒。谁问我，我都会这样告诉他，大家都以为你是个好心人，其实你又坏又无情，你才是骗子！”
我一股脑儿把话说完，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我攀升到不曾有过的自由欢腾之中。里德太太则显得有些措手不及，针线从她的膝头滑落，她举起双手，身子前后摇晃着，甚至连脸也扭曲了，仿佛要哭出来了。
“简，你错了，你怎么了？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想喝点儿水吗？”
“不！里德太太。”
“你需要什么？简，说实在的，我真的希望成为你的朋友。”
“你不想！否则你就不会在布洛克赫斯特先生面前说我的坏话，我要让全罗欧德的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
“简，你要明白，小孩子有错就必须要改正。”
“欺骗不是我的过错！”我野蛮地高叫着。
“可你必须承认你的个性实在太刚烈了，现在回房吧！亲爱的，你最好躺着休息一下。”
“你别叫我‘亲爱的’，里德太太，快送我去学校吧！因为我讨厌这里！”
“我真希望能赶快送她去。”里德太太低声自言自语着，然后离开屋子，只留下我这个孤独的胜利者。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清晰的叫声：“简·爱小姐，你在哪里？吃午饭了。”是贝茜，她轻盈地走过来。
“你这小淘气鬼，叫你怎么不回答？”
我用手环抱着她说：“好了，贝茜，别再骂了。”
这是我平常不曾有的亲昵动作，令贝茜有些惊喜。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简·爱小姐。”她低头看着我说，“你就要去上学了吗？”我点点头。
“离开可怜的贝茜，你不难过吗？”
“贝茜，你关心我吗？里德太太总是骂我。”
“你是一个既奇怪又胆小的人，你应该把胆子放大一点儿。”贝茜说。“好让我挨更多的打吗？”
“胡说！不过，你的确受到虐待，这是事实。”
“贝茜，请你答应我，在我走之前不要再骂我了。”
“好的，但是你也要做个好孩子，而且不要怕我，否则我会生气。”
“我想以后我不会再怕你了，因为我对你已经完全熟悉，而且不久之后，我又要怕另一群人了。”
“如果你怕他们，他们就不会喜欢你。”
“像你一样吗，贝茜？”
“我并没有不喜欢你，小姐，而且我喜欢你更甚于别人。”
“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呀！”
“你这狡猾的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胆了？”
“嗯，因为我就要离开你了。”
“那你希望离开我吗？”
“一点儿也不！贝茜，说实在的，现在我倒有点儿难过了。”
“现在？有点儿？我的小姐，你多么冷淡啊！如果我要你吻我，恐怕你会说‘有点儿’不愿意啰？”
“不，我喜欢吻你，低下头来。”贝茜弯下腰，我们相互拥抱，然后一起亲密无间地走回屋里，一个下午就这样和谐地过去了。到了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迷人的故事，又为我唱了几首甜蜜的歌，在我的生命中，终于闪现出一丝明亮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