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谋生(“摄汇万象”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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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出发

“印尼巴布亚岛的阿拉夫拉海域,中国‘福远渔132号’渔船遭印尼海军炮轰,中国船员一死两伤。船和船上10名中国船员被印尼方面扣押……”出租车的广播里正在播报这则消息,车窗外是平静的西湖,无风也无浪。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中国远洋渔企涉外纠纷的新闻事件,时间是2005年9月19日。

之所以记住那个日子,是因为那天我第一次拿到单位的新闻奖。早晨,坐出租车去单位的路上,一档新闻类的电台节目里正在念我的稿子,紧接着下一条讲的就是那次扣船事件。

当天晚上的《新闻联播》里也报道了该事件,描述得很简单,关键词主要有三个:“非法捕鱼”“越界”和“声明”。

那时,我还在一家地方报社做摄影记者,和同城的所有普通上班族一样,那样的大事件,似乎离我很遥远。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人们最关心的是西湖、断桥、北山路……我每天骑着“小电驴”扫街,寻找发生在身边的最触动人心的真实故事。

但世界有时候真的很小,小到在同一座城市里,与身边再熟悉不过的朋友进行了几次再寻常不过的对话,一扇通往遥远世界的“任意门”就忽然在眼前打开了。

这事要从我的好友阿东说起。我和阿东认识很多年了,我们经常一起打球、喝酒、聊天。我早就知道他是做水产品贸易的商人,正如他也早就知道我是摄影记者,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聊天话题的广度,“隔行如隔山”并非定律。每次我提到感兴趣的新闻热点,他几乎都能就该话题侃侃而谈,说出一番自己的见解。所以,当我有一天跟他说起远洋渔业纠纷事件时,简直等于摁下了打开他话匣子的那个开关。

阿东去过中国大多数的渔业重镇,国外的许多海岛也是他每年带家人度假的首选之地——对他而言,一半是度假,一半是与水产品生意有关的考察。过去,我只是通过他陆陆续续知道怎样挑选品质更好的海鲜,比如为什么去大超市买厄瓜多尔白虾要尽量挑选身体舒展开来的虾而非紧紧弓着背的虾,为什么金枪鱼刺身比三文鱼刺身更美味,又比如为什么尽量别去吃路边摊的烤鱿鱼,等等。但在谈到远洋渔业纠纷事件之后,他对我讲述的重点渐渐转移到他合伙人的船队,从太平洋、大西洋到印度洋,还有波涛汹涌的海浪、在巨浪中穿行的渔船、经历着生死传奇的渔民、荒无人迹的海岛、海滩上孤单的老人…… 这些在对话中常常交替出现的情境,令我着迷,也令我好奇。过去只在久远的史料和虚构的小说中才能读到、在借助特效完成的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远洋冒险,因为朋友的口述而变得更为真切。

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种“无视”的情况,几乎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因为某种机缘,你认识了某个人,竟然发现他和自己在同一幢楼里出入,从那以后,你几乎天天都会碰到他,热情地打个招呼;实际上,以前你们也天天相遇,只是彼此都无视对方,所以毫无印象。同样道理,在我和好友一次又一次谈及远洋话题的同时,与中国远洋渔业相关的新闻也以前所未有的高频率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2010年,韩国海警的警备舰与中国渔船相撞,造成中方人员伤亡,对此中方要求韩方负责。

2011年12月23日,外交部发言人刘为民主持例行记者会,就中日海上渔业纠纷等相关问题答记者问。

2012年1月17日,一艘中国渔船遭到韩国海警扣押,13名中国船员遭到殴打,3名船员当场昏迷。3月31日,帕劳警方追捕涉嫌非法入境捕鱼的中国渔船,导致1名中国船员死亡,25名中国船员遭到扣押。4月30日,韩国海警抓扣9名中国渔民,其中渔船船长和驾驶员被韩国海警拘捕。4月10日,菲律宾海军企图在南海黄岩岛附近抓扣中国渔民,被及时赶到的中国海监船制止。5月8日,三条中国拖网渔船、29名船员在黄海作业时,被朝鲜小炮艇带入朝鲜海域扣押。随后,朝方向中方索要百万赎金。7月15日,中国山东威海两艘渔船、36名渔民在俄罗斯远东滨海边疆区被扣。俄巡逻舰曾向其中一艘中国渔船开火。10月16日,一名中国渔民在韩海警执法过程中被橡皮弹击中后救治无效死亡……

海洋上的纠纷与冲突从未停止过,我对此的好奇与疑惑也从未打消或减轻过。我隐隐约约能看到,一只海虾、一条海鱼的背后不再只是一个盛放海鲜的盘子,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我甚至好像听到了这张网经由朋友的口述及媒体的播报被“嘎吱”一声扯出水面的声音。但这张网的经纬还是不清晰的,因为我自己并不在场。

2010年年初,我第一次告诉阿东我想跟随他合伙人的渔船出海时,他用“你在跟我开玩笑吗”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现在海边都有渔家乐,1000块钱就能包半天船出海转一圈。”

“不不不,不是渔家乐,是坐真正的远洋渔船出海。”

阿东大笑道:“你?跟远洋渔船出海?这种船一出去至少两年回不来噢。你会疯的,真的会疯的,你别想当然了……”

一年后,我再次提出要随渔船去远洋。那是夏天的一个深夜,我和阿东坐在路边吃烧烤。我们只点了几瓶啤酒、几盘烤蔬菜。邻桌的几个陌生人面前则摆满了烤生蚝、烤扇贝、烤鱿鱼,一桌的海鲜。闻着隔壁飘来的香味,我问他:“最近你认识的公司里头有没有捕捞船要出海?”

“半年后有。”

“我想跟着一起去,行不行?”

这一次,阿东没有笑,而是正襟危坐,他看了我一会儿,脸上写着一句:你来真的啊?

吃完那顿烧烤,结账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先去考海员证吧。等你有证了我再帮你安排。”

于是,201 1年秋天,我走进一所远洋学校,开始学习航海知识。经过为期三个多月的培训和考试,以及先后三次体检,我拿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员证”。

201 1年12月28日,我在舟山港渔业码头登上了一艘金枪鱼捕捞船,随船远赴东太平洋。

2013年8月,我去了中国东海最东面的海岛——嵊山。

2014年到2017年,我又驾车,沿着中国海岸线,从福建的漳州一直跑到吉林的珲春。

在20000多海里和10000多公里的旅程中,我寻访着与渔民、与大海有关的故事。

还记得201 1年第一次随远洋渔船出海,当船离开码头的时候,甲板上的人与岸边的人都在不停地挥手。我的家人和朋友远在杭州,那一刻,没有人与我道别。兴奋,恐惧,牵挂,茫然,各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一起涌上心头。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船已起锚,我不再回头。对于海洋,我不再无视,也不是阅读或聆听来自他人的二手信息,从那一刻起,我将在场。

我们都在海里,

我觉得我们像沙子,

你说的亡命之徒,

是不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出发啦,不要问那路在哪,

迎风向前是唯一的办法。

……

哼着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就这样,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