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是你的许沉渊
今天刮了很大的风,驿站的小破窗户被吹得不停震动。身边的暖炉很热,还冒着让我有些头晕的香气。我盯着那白烟看了会,最后还是想去找许沉渊。
毕竟外面那么冷,他也只穿了薄薄的衣服,就是有一件外套,也抵御不了这么猛烈的风。
窗外人影绰绰,天色已经黑了。我扶着柜子走到门口,却听到了他与部下的对话。
“将军,暗泽少爷醒了。”
“那我去看看他。”
然后两个人就在我出门之前离开了我的屋前。我把门开了一道缝,就有飕飕的冷风刮着我的脸。我拽过一件厚厚的大氅,顶着寒冷出了门。
暗泽的房间就在我旁边,我透过窗户,模模糊糊看到了三个人影。不过虽然看不清楚,但话都听得很清晰明了。
“将军……”
“伤还疼吗?”
“好多了。萨纳尔……”
“她有我照顾,没有大事。对了,多谢你的草药。”
暗泽的声音蒙上了一层黯淡。
“这是我该做的。”
我这才想起来,昏迷前是暗泽把锦囊给那些中原士兵的。
所以许沉渊刚才骗了我吗?究竟是谁去找的草药呢?
我不清楚,但他们两人的胸口都有伤,我无法辨别。
“之前让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天山族的确在做不正当的交易,也有很多中原本土的人暗送情报给他们,交易地点就是这里。”
“交易内容可是族图?”
“是。我看过从中原贩子手里截获的赃物,上至圣上,下至九品官,人脉关系皆有记录,想来天山族也许已经掌握了许多中原信息,也许还有官员被利诱纳入同党,也是可能的。”
“两方交易总有源头,可知中原这边的作图人?”
“……尚未明确。”
我听着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也没了兴趣,想来不过一些无聊的政治事务,便不再去听,站在走廊上吹风。风卷起砂砾,刺得我的脸生疼,我却觉得眷恋,尽管我并没有来过这里很多次。
等我走了,兴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久之后,许沉渊带着属下出来了。他看到我,先是顿了顿,动作有些僵硬且不自然,就像偷东西的孩子正被大人抓住一样无措。而后他便又淡下来,敛去眼神锋芒,遣走了其他人。
“外面风大,怎么出来了?”
“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吹风,想出来叫你,不过看来你并不需要。”
他笑了笑,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膀,想带我进房间,我却拉住他,停在了栏杆旁边。
“我想透透气,里面太闷了。”
他默许。
驿站不大,从走廊这头到那头不过五十步,四层的小木楼在广袤的沙漠中渺小得不值一提。军队人马早晨在沙地中留下的脚印,到了傍晚就被掩盖得不见踪影。三三两两的士兵扎堆,在我们眼下的空地里生起了火,烤着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小羊羔。被沙土填满的黄云之下,一缕冒着香气的烟在我眼前逐渐上升,像是……像是后来我在中原见到的烟火,倏忽间填满了我心里一个空虚的角落,满足了我一些可笑的眷恋。小白马和阿妈的那匹黑马在楼下的木桩旁边徘徊,头对着头,似乎在说一些好友间的谜语。小白马时不时抬起前蹄在沙地上摩擦,好像在画着属于它的画作。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在想什么?”
“在想它们在说什么。”
“它们?”
我指了指两匹马,然后,又不甘心地指了指那些士兵。
他们有一瞬间在我心里是不配被称为人的,但我总是会很快地否定我心里这些“恶念”。
他们同我们的战士一样,都是听从命令的人。无论是勇士还是懦夫,他们都拿起过武器,战斗过。
我心里忽地涌上怜悯与同情。
“同情什么呢?今日到此,不过是我自作自受。”
许沉渊却当没听见我这句话,趴在栏杆上侧头看着我。
“我的士兵们在说这羔羊很香。”
“那马儿呢?”
“它们也许在说你很美。”
我哭笑不得。
“只是可惜,等回到中原可能就不能带你骑马了。”
“因为有其他的姑娘在等你带她们骑马?”
我明知不是这样的,却偏想这么说去呛他。
“因为中原是一个规矩很多的地方。”他又揉了揉我的头发:“街市上不能疾驰,出城门也要很多令,总之……想要这么随心所欲地骑马还是很难的。”
“哦……”
“但是我不会带其他的人骑马了。”
“就算是皇帝的女儿让你带,你也不带吗?”
“那是驸马要做的事情,而不是将军。”
我有些茫然:在我们族里,大将也是可以做驸马的,只是可惜没有和我同龄的公主,不然神勇无比的大将军乌迪尔一定会成为我们的驸马。
“将军……不可以做驸马吗?”
他见我一直追问,有些无奈:
“清乐公主的确和你一样大,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若是你实在好奇公主,我可以尝试一下。”
“随便你,你要是喜欢尽管娶回家好了,关我什么事,我又不嫁给你。”
怎么可能呢?嫁肯定是想嫁的,但我清楚,若是那个清乐公主真的嫁给许沉渊,我一定会被她压下来的。
反正不会是堂堂正正的正妻就是了。
“不嫁给我吗?那你到了中原以什么身份留在我身边呢?”
“一定要有一个身份才配留在你身边吗?只凭我想留,就不可以留了吗?”
我的反问显然让他找不到词语来回答。好像这一句话颠覆了他的什么观念,又或者是替他打开了一扇思考的大门。但他只想了一会便收起了有些呆愣的表情,把我拥到了怀里。
“我会让你留在我身边的。”
我冷笑一声。
“以什么身份?”
“以将军夫人的身份。”
我推开他,瞥了一眼眼前的漫漫黄沙。
“我不傻,你不用说这些话来骗我。哥哥和我讲过,你们中原讲究门当户对,你是大将军,怎么也不能娶我一个没名没姓的女子,还是个异族女子。呵……怕是你们中原人见到我都要把我当成俘虏,怎么会允许我染指他们的大英雄呢?”
马儿好像听到了我的声音,那些士兵也察觉到了楼上的动静,纷纷抬头来看。许沉渊靠在栏杆旁,只斜睨一眼,就足以让他们收起了好奇的眼神。
“规矩是皇帝说了算的。”
“是啊,规矩是皇帝说了算的,你又不是皇帝。”
他盯着我,冷冽得宛如高山之上的孤鹰。
“规矩,是皇帝说了算的。”
我对上他的眼眸,不寒而栗。
那是一种对猎物势在必得的眼神,是一种谁挡谁便死的眼神。
是一种容易让我沉溺、也足以毁灭我的眼神。
“你……难道要……”
“如果你想。”
我抱了上去。
“我不想……我只想你好好的就可以了。别去做这些事,不可能的……”
我深知他话里的意思,也清楚谋逆是个怎么样的下场。在我们族里,五马分尸算是轻的刑法,首领会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立一座高大的十字木桩,然后派出最好的行刑手,一刀一刀剜掉他们的肉。
中原,一定会有更严酷的刑罚。
“无论我做什么,最后都会回到你身边。”他同样拥紧了我:“我是许沉渊,是你的许沉渊。”
寒风中的这句话像是香喷喷的青稞酿,把我的心浇出了一个柔软的坑。
“那你不要走了,和我留在这里,好吗?”
“我们去和阿妈道歉,去求族人原谅,你不要回中原了,和我回寨子,做我的丈夫,好吗?”
他仍旧向我投来淡然的目光,那双眸子深邃而迷人。
“我是你们的仇人,你也是被认定的叛徒了,我们如何回去?”
“就在这个驿站。我们不要离开了,我知道这附近有一片草原,也有山谷和溪流,我们可以打猎,可以喝最甜的泉水,我们还可以种一片粮食,可以每天都看到星……星海。”
“好吗?”
他摇了摇头。
“你会在中原过得很好。”
我还想再说,他却中止了这个话题。他拉着我下了楼,走到那些围着羊羔的士兵身边,坐了下来。那些人纷纷要行礼,他却摆了摆手,然后拿出小刀,切下一块肉给我。
“你们都辛苦了,休息几天咱们便回中原。”
我听不懂,但听那些人的欢呼,我便明白大抵是好事。没等我发问,他就牵住了我的手,在那些士兵面前郑重地开了口:
“这是萨纳尔,天山族的神女。”
“也是我的夫人。”
而后,他又用蒙语和我重复了一边方才的话。庄重至极,宛若宣誓。
我不知在这种情景下该说些什么,只能低下头拽了拽我的衣领。中原的大氅我没有穿过,我只感觉又重又沉,一点也不轻灵。我不敢抬头,怕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怀疑和不屑的表情。但让我意外的是,他们一点儿也不介意我的身份。似乎刚才许沉渊说的话,他们只记住了一句。
我是他的夫人。
就像族里的少年们一般,其中一人有了心仪的姑娘,剩下的人会由衷地开心,或调笑、或祝福,总之是满怀善意的。这些中原士兵们也一样,用我听不懂的语言给我们送上满怀诚意的祝愿,甚至让许沉渊教他们用蒙语说祝福语,然后磕磕巴巴、照猫画虎地学给我听。
不过他们倒是没有多分给我一点点羊肉。
哼,真是小气,等什么时候带你们来,让你们吃个够。
那时的我的确是这样想的,也是的确在那火光边上把他们当成了朋友。只是我还没有完全意识、完全习惯,没有完全跳脱出原来对于神谷和天山族的自豪感,忘记掉了我已经无法回去,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