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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儒学在现代中国的命运

一、民国年间孔子儒学的衰落与转型

清后期至辛亥革命前,有礼乏仁,“三纲”压倒“五常”,闭关锁国,不仅抑制了社会的发展,也使儒学生命枯萎,僵化为政治教条,导致礼教吃人。国力衰败,一败于鸦片战争,二败于甲午战争。中国人开始觉悟,寻求自强救国之路。

面对西方文化强势进入,张之洞提出中体西用说,方向正确,却未能充分论证和实施。严复译赫胥黎《天演论》,引进达尔文进化论,产生极大影响:其积极方面是激励中国人发奋图强,救国兴邦;其消极方面是接受社会达尔文主义弱肉强食的丛林规则,而且用单线进化论把中西文化之异简单视为古今之异,使欧洲中心论得以在中国流行。后有康梁改良派兴起,康有为提倡托古改制,主张虚君共和,重提“大同”,并提倡孔教。谭嗣同以通释仁,攻击“三纲”,挽救仁学,把儒学带入现代文明,与改革开放结合起来,对儒学创新贡献巨大(参看谭嗣同《仁学》)。

改良失败,孙中山提出三民主义,领导辛亥革命,推翻二千多年帝制,实行民主共和,强调民族平等、民有民享民治、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发展实业,主张王道、反对霸道,提出新八德: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体现中西优势互补,成为现代中国新文明的伟大先行者。

儒家革新派不满意陈旧教条,在对外开放、中西融合形势下努力探索使儒学再生创新的道路。

二、建国至“文革”孔子儒学的曲折

民国时期至新中国成立,社会处于大变动时期,文化的走向悬而未决,救危存亡成为当务之急。一方面,中华民族从沉睡中觉醒,发扬自强不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反抗不义和艰苦奋斗的精神,联合国内外正义力量,顽强抗日,取得反法西斯战争的伟大胜利。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进行武装斗争并建立广泛的统一战线,推倒三座大山,建立独立自主的新中国。

在文化上当代新儒家熊十力(新唯识学)、梁漱溟(新文化学)、冯友兰(新理学)、贺麟(新心学)、方东美(新生命学)等探索儒学融会中西、贯通古今之路,但未能成为社会主流思想。哲学家冯友兰的座右铭是:“阐旧邦以辅新命,极高明而道中庸。”指出中国哲学之路就是要古为今用,儒道佛互补。另一方面,在文化上主流思想家掀起反孔狂飙,他们为欧风美雨所冲刷,放弃中国本位,迷失了大方向,全盘西化论大行其道,经典训练被取消,孔子儒学被妖魔化,中华文化面临着一场生死考验。

共产党人主张批判地继承,毛泽东说:“从孔夫子到孙中山,都要认真地总结,继承这份珍贵的遗产。”但是,受苏联社会形态理论模式影响,革命者中又有不少人把孔子儒学视为“封建文化”(“封建”词语来自苏式“五种社会形态”相替论,并非科学概念),把孔子儒学与封建专制主义等同起来(秦始皇和法家才主张君主专制,而非儒家),视为革命的思想障碍,过分强调阶级分析,而忽略儒家维系中华民族生生不息血脉基因的独特价值,满眼都是糟粕,而看不清它的精华所在,没有认识到孔子儒学内含的基本精神已经成为全民族的心理结构,遂为文化偏激主义所俘虏。

文化激进派善于用惊世话语挑动人心,而不做科学论证,例如将中华数千年的文化归结为“吃人”两字,甚至认为“汉字不灭,中国必亡”,企图用激烈的口号打倒中华文明,却不能推陈出新,没有提出新时代文明模式,只破不立,把中华文化否定到使人失去自信的程度,这是“文化自戕”的可悲行为。

事实上,在那些为民族独立解放而奋斗的反孔革命者身上,流淌着儒家倡导的仁人志士“以天下为己任”的热血,只是在理性上没有自觉意识而已。

民国学界受西方科学主义与哲学影响,简单取消儒学的经学地位,将其下降为子学和史学,在“六经皆史”(章学诚)、“整理国故”口号下消解儒学的“人文化成”道德功能,使其变成纯理性、纯知识的系统和科学研究的对象,如章太炎、胡适等人所作为。今日视之,无疑是一种偏失,因为经学本质上是一种生命的学问,不应只成为认知的对象。

当时还有过丁文江与张君劢之间的“科学与玄学”之争,科学派把坚持道德生命的玄学(指成德之学)家张君劢称为“玄学鬼”,予以鄙斥,认为科学即是人生观的全部。

五四新文化运动思想家批判当时妨碍个性解放的旧礼教(有礼而无仁的“三纲”)有其历史合理性,但有简单、粗暴、偏激的弊病,他们分不清“三纲”与“五常”的差别。孔子没有“三纲”之说而有“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孟子更有民贵君轻之论,孔孟皆“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孔子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是说君要行君道,臣要行臣道,父要行父道,子要行子道,纲是“道”,不是君、父、夫。“三纲”是儒学被宗法等级政治扭曲而出现的,已经过时了。我们要替孔孟辩诬。

五四以来批判“封建专制主义”(应是君主专制主义)是对的,它是中国长期君主专制政统形成的根深蒂固的一种负面传统,君不仅为臣纲,而且对民有生杀予夺大权,他的权力超乎法律之上,这种专制主义与民主、平等是不能相容的,但在生活中仍有深刻影响,皇帝被推翻了,而民国时期的大小军阀仍然要当土皇帝,欺压百姓。

在新中国成立后,个人专制的作风依然可见,必须不断清理,才能建设起民主与法治社会。还要清除族权与夫权,提倡男女平等和家庭民主。“三纲”抑制了“五常”,只有铲除“三纲”,才能充分释放“五常”所含有的平等、和谐、有序、诚信的正能量。

今日中国,“三纲”不能留,“五常”不能丢,“八德”都要有。我们要继承五四,也要超越五四,进行否定之否定。

从建国到“文化大革命”,一方面中国人发扬自强不息、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抗击帝国主义,进行和平建设,研发核武,自立于东方。另一方面,在社会治理上取消“导之以德,齐之以礼”(《论语·为政》),孔子儒学继续遭到批判,地位每况愈下,精神文化日益背离孔子仁和之道和“五常八德”,苏式斗争和对抗哲学在人民内部造成连续不断的意识形态批判运动,社会主义越来越脱离民族文化根基,向着偏左方向发展。乃至“文化大革命”批孔反儒达到极端,而中国社会也陷于大灾难、大浩劫。

一些社会主义者的思维仍停留在革命党的状态,没有实现向执政党的战略转型,没有意识到不能用革命运动的方式搞建设事业,而治国理政离不开吸纳孔子儒学的智慧。“文革”中“造反有理”的口号被滥用。革命已经成功,三座大山已被推倒,还要造谁的反?于是造“党内走资派”、“学术权威”的反,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下“打倒一切”,造成“全面内战”。所谓“破四旧”就是要铲除民族的文化根基,割断民族的精神命脉。“四人帮”的所谓“批孔”,集中破除孔子仁和之道,而这恰恰是他的思想精华之所在。这不能不导致社会大混乱、大倒退。

历史教训告诉我们,在中国,斗争哲学是革命的思想武器,如用于建设事业,只能带来破坏,也不受民众欢迎,不可能成为社会生活常态。文化不能革命,只能实行改良,走渐进革新的路,因为它是历史长期积淀的结果。子贡把孔子比喻为日月,是无法毁伤的。即使在反孔最激烈的年月,“五常八德”在民间仍然是习焉不察的主流道德行为准则,它不是几次政治运动能够扫掉的,尽管它受到了很大伤害。

历史证明,孔子是打而不倒、批而不臭的,因为他活在中国人的心里,文明社会需要他,离开他只能导致灾难。孔子的思想已经润于中国人的肌肤,浸入中国人的骨髓,成为一种民族性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