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結語
以上我們使用了相當的篇幅討論《集王聖教序碑》相關的問題,《集王聖教序碑》的存在,使我們可以直接觀察以往被人們忽略的地方,正是從這個視角出發,可以探討的内容既有碑石的構造形式,又有碑石流傳過程,也有文本産生的背景,以及懷仁集字模式所帶來的影響,最後是關於《集王聖教序碑》所代表的王字系統的確立,我們的研究並不是只要簡單地强調問題繁雜性的一面,而是嘗試對多學科背景下不同問題觀察進行整合,藉以全面瞭解著名碑石産生後與社會之間的互動。
現在我們可以將《集王聖教序碑》的相關問題稍加梳理。
玄奘法師爲獲得唐太宗對佛教的支持,盡可能逢迎上意,乞求賜序的成功不僅是玄奘個人的勝利,也是整個佛教界的光榮,京城僧侣共襄立碑的盛舉,代表釋教僧衆的態度。
僧人懷仁,從佛教的角度來看,幾乎没有留下可靠的傳記材料,對於其經歷一無所知,不過,憑藉着宋人的一些零星記載,可以得知他在鳩集王字和臨摹書法的一些情况,依照我們上面的討論,集王羲之字的作品雖在唐以前就可能出現,但《集王聖教序碑》的出現却是一個重大的轉折,在此以前的書法作品以小型化的尺牘爲主,符合所謂行書書寫需要,像《蘭亭序》這樣的作品即便真的認爲是出自王羲之之手,也屬尺牘類作品的某種大延續,手卷形式是當時大規模書寫所采用的必要手段,碑石上所謂銘石書的目標則爲碑文内容服務,雖然書迹的優劣被作爲優先考慮的對象,如果書法上有所成功,實際上是作爲碑石的副産品出現,《集王聖教序碑》問世是書家有意識地將書迹作爲優先選項的結果,雖然皇帝、太子的文章也很重要,但展示王字效果却會成爲實際的主要目標,巨大的碑式形式,雖不能説對以後的法書表達方式産生多大的影響,集字的模式給後來者以啓發,成爲模仿對象却是不争的事實。
懷仁的集字雖只是一個書法行爲,却與皇帝崇尚王羲之、碑石行行書體的政治環境相關聯,至於碑石本身,無論從選材、紋樣雕刻都呈現出相當一般化的傾向,除文字以外的石雕水平與同期的碑石相較,有遜色之處,如無篆額,七佛的綫刻略顯粗糙,初唐石刻圖案,構圖清晰,綫條流暢有序,走力簡潔有力,繁複的紋樣並不妨礙有着清楚流轉軌迹,飽滿而不使人繚亂[328],用這樣的標準衡量,《集王聖教序碑》或許有點例外。
文本中嵌入《心經》,與唐時文獻記載並不完全相同,但與玄奘所秉持的精神却相當吻合。
懷仁後,用王字集碑呈現出一種風尚,持續至宋代,元朝時的朝鮮也受此影響,集有《普覺國師碑》等碑石(圖四十四)[329]。
唐代的皇室及翰林待詔等都臨習王字行書,在書體風格上與《集王聖教序碑》相類,有共通之處,被稱爲“院體”,這樣的情况持續到宋朝,宋代社會是一個崇文卑武的時代,士大夫階層對流行的官告體書風,不屑一顧,《集王聖教序碑》也被劃歸同類,在有些人目中常常作爲王字通俗化之後的代表加以抨擊,用俗氣來貶低職業書家所獲得的某種技法傳承,甚至王羲之書帖也會成爲批評對象,“二王惡札”雖不應看作是一種惡毒攻擊,但爲士人在一種共同能接受的語境下提供鋪墊,元朝社會漢人社會地位低下,上層也無暇顧及書道末技,文人們開始清算蘇軾、黄庭堅書體,趙孟頫秀麗端莊一路應時而生,《集王聖教序碑》開始步入法書主流。
圖四十四 高麗國集王字《普覺國師碑》拓本
明清館閣體書法所模仿的對象是趙孟頫、董其昌,《集王聖教序碑》所代表的唐宋院體與之差别迥異,更重要的是唐宋院體的書寫者都是職業書法家,館閣體的實踐者却包含皇帝在内的士大夫階層,當然這一過程也並非一天完成,而是經過漫長的歲月,從明代開始人們已用無可争辯的口吻,宣佈《集王聖教序碑》卓越的王字地位,即使當館閣體受到病詬時,《集王聖教序碑》是作爲對立面而被順利排除,或許人們會驚訝地發現,同樣一塊碑石,在不同語境下被重新審視和建構,明清時從士大夫到普通書寫者,常常自豪地宣稱以擁有一本精拓《集王聖教序碑》爲榮,如果是未斷本的宋拓,就像本文開頭叙述崇恩的故事那样,簡直就等同於自己的生命了,即使範式轉换,崇尚北碑的近代,康有爲也給予很高的評價:“《聖教序》,唐僧懷仁所集右軍書,位置天然,章法秩理,可謂異才,”[330]《集王聖教序碑》在康氏體系中,僅次於他所認爲石刻第一的《張猛龍碑》[331]。
當然,碑拓獲取本身即是一個曲折的過程,葉昌熾説:
《集王聖教序碑》流傳至今堪稱奇迹,王澍指出:“天假院體一語,爲千載留神迹,嘉惠後學,洵不可謂不幸,然自明以來,槌擊之聲晝夜不絶,行且剥落殆盡,爲今日之定武《蘭亭》矣,”[333]士大夫視其爲院體,只有少數翰林待詔或出於傳承,或出於某種偏好而習得,從而拯救碑石本身。
當然如果説就此《集王聖教序碑》已完全贏得書法史上的絶對穩固地位,話語空間輕鬆地獲得轉移,顯然有某種程度的誇大,事實上,質疑聲從未停止,懷疑者所批評的對象並非蒐集王羲之字,而是採用釜底抽薪的辦法直接懷疑懷仁是否採用王羲之書帖集字,還是懷仁自書?通常真實可靠是藝術品獲得價值判斷的基本標準,質疑從其真實性入手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很可惜,質疑者忘記王羲之的書迹存在,從來就没有建立在完全真實基礎上的承諾,董其昌曾言:
董其昌論書多及奇正,以爲轉左側右,所謂“在自起自倒、自收束處耳”,最忌位置等匀,大小合一,收放自如,長短錯綜,疏密相間纔是他的理想[335],我們關心的問題不但是書體本身,而且要知道選擇者背後所隱含的理念,白謙慎用熟生來概括趙孟頫與董其昌之間的差異、觀念[336],顯然尋及問題的關鍵,隱藏在董其昌背後的是對熟生間熟的不信任,幾乎構成了對《集王聖教序碑》的偏見:
其實在後世人的認識中,《集王聖教序碑》中字有脱胎於《官奴帖》,董其昌的另一個想法是:“自唐至勝國數百年,其以小王書名世者寥寥,足鏡矣,”[338]他斷言歷史上從來没有一位書家因學習此碑而獲成功,話音未落,這樣的人便出現了,王鐸是他的屬下、朋友,則以習《集王聖教序碑》名世,王鐸從十三歲開始便臨習此碑,三年後即成規模,在後來的幾十年間王鐸多次臨習《集王聖教序碑》(圖四十五·1、2),並在多册宋拓上有題跋,並明示其字迹來源以《集王聖教序碑》《興福寺碑》《金剛經》《絳州夫子廟碑》等集王字碑爲模樣[339]。
圖四十五·1 王鐸臨集字聖教序
圖四十五·2 王鐸臨集字聖教序
總之,《集王聖教序碑》樹立後一千多年間的不同命運,促使我們正確地瞭解書體、書風在每個時代都有與之相適應的確切含義,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不同於其他任何藝術門類,書法領域的王羲之,他的神聖在於永遠只會被模仿,從未被超越。
作者附記:本文之一部分曾在復旦大學畢羅工作坊舉辦的《中古書法與政教研究·收藏複製與傳播》討論會上宣讀,本文寫作過程中得到史睿、張建林、楊軍凱、趙力光、王琨、白婷婷、邊東冬、徐永江、陳健文、柴英、柴平平等同志的幫助,藉此一併致謝。
The Formation of the Tradition of Wang Xizhi Style Reconside:red The Case of Huairen s Ji Wang Xizhi Shengjiao xu bei
Luo FLng
It is wLll-known that Tang EmpLror Taizong's promotion of Wang Xizhi's calligra-phy cLmLntLd Wang Xizhi's position as thL suprLmL calligraphLr in history and madL thL stylL of Wang Xizhi thL most dominating onL for thL nLxt onL thousand yLars.In thL tradition of thL Wang Xizhi stylL calligraphy Da Tang sanzang shengjiao xu大唐三藏聖教序(ThL PrLfacL to thL Holy TLachings of thL Tripitaka of thL GrLat Tang)compilLd by monk HuairLn懷仁using Wang Xizhi's own calligraphy subtractLd from thL LxtLnt copiLs of Wang's works and inscribLd into thL stonL occupiLs a position only sLcond to thL famous Lanting xu蘭亭序(PrLfacL to thL Orchid Pavilion).Hua-irLn clLvLrly linkLd famous figurLs such as EmpLrors Taizong太宗and Gaozong高宗monk Xuanzang with Wang Xizhi and producLd a work with monumLntal status.This work catLring to thL impLrial favor of Wang's stylL in Larly Tang and thL popu-larity of Buddhism in public achiLvLd sLvLral goals all at oncL.SincL its incLption thL common folks that had littlL accLss to thL prLcious copiLs of Wang's works gainLd thL opportunitiLs to viLw and imitatL Wang's stylL.It also providLs thL latLr gLnLra-tions with a major sourcL for thL undLrstanding of Wang's stylL.ThL 1904 charactLrs containLd in this piLcL surpassLs thL numbLr of charactLrs in othLr surviving piLcLs at-tributLd to Wang Xizhi.HowLvLr that thL stLlL of Ji Wang shengjiao xu集王聖教序survivLs to this day and rLtains its popularity is only part of thL story of this work.This study invLstigatLs thL cultural and social conditions undLr which this work was producLd LspLcially thL connLction bLtwLLn Buddhism and impLrial powLr.It furthLr studiLs thL possiblL datL of its production through an invLstigation of thL matLrial as-pLcts of thL stLlL as wLll as thL artistic currLnts and thL history of calligraphic thLo-riLs.This study concludLs that thL canonical status of thL calligraphy of Wang Xizhi and its lofty position in thL history of art wLrL LstablishLd in thL procLss of facing con-tinuing challLngLs from its cri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