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与晚清“今文学”运动:以梁著清学史三种为中心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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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关于晚清“今文学”的传承谱系

1.《近世之学术》

《学术》述晚清今文学的传承如下。

(1)庄、刘。今文学的首倡者为庄存与(方耕),著《春秋正辞》。“方耕与东原(戴震)同时,……戴学治经训,而博遍群经;庄学治经义,而约取《春秋公羊传》。东原弟子孔巽轩(广森),虽尝为《公羊通义》,然不达今文家法,肤浅无条理,不足道也。方耕弟子刘申受(逢禄),始颛主董仲舒、李育,为《公羊释例》,实为治今文学者不祧之祖”。

(2)龚、魏。“逮道光间,其学寖盛。最著者曰仁和龚定庵(自珍),曰邵阳魏默深(源)。”“定庵,段茂堂外孙也,其小学多得自段氏,而经义则挹自庄、刘;又好治史,憙章实斋之学,言六经皆史;又学佛,欲排禅宗,衍教下三家。其思想盖甚复杂。然其于《春秋》盖有心得,能以恢诡渊眇之理想,证衍古谊。其于专制政体,疾之滋甚,……又颇明社会主义,能知治本。……语近世思想自由之导向,必数定庵。吾见并世诸贤,其能为现今思想界放光明者,彼最初率崇拜定庵。”“前此治今文者,则《春秋》而已,至魏默深乃推及它经,著《诗古微》《书古微》。……一家之言,不可诬也。魏氏又好言经世之术,为《海国图志》,奖励国民对外之观念。”“数新思想之萌蘖,其因缘故不得不远溯龚、魏”。

(3)李、宋、邵。“与龚、魏相先后而其学统有因缘者,则有若阳湖李申耆(兆洛)、长洲宋于庭(翔凤)、仁和邵位西(懿辰)。宋氏附会太过,支离太甚,不足以为巨子。李氏明算,长于地理,其治经则排斥《周官》特甚。邵氏则卓然一经师也。盖申耆(受)始治今文《春秋》,默深始治今文《诗》、今文《书》,而位西则言今文《礼》,著《礼经通论》,以《逸礼》三十九篇为刘歆矫造。自是群经今文说皆出。”

(4)王、廖。集今文学之大成者,为王闿运及其弟子廖平。“王氏遍注群经,不龂龂于攻古文,而不得不推为今学大师。盖王氏以《公羊》说六经,《公羊》实今学中坚也。”“廖氏受师说而附益之,著书乃及百种,可谓不惮烦。……虽然,固集数十年来今学之大成者,好学深思之誉,不能没也。盖自今古之讼既兴,……逮廖氏而波澜壮阔极矣。”[112]

2.《清代学术概论》

《概论》述晚清今文学谱系如下。

(1)庄、刘。今文学中心在《公羊》。清儒既遍治古经,戴震弟子孔广森始著《公羊通义》,然不明家法,治今文学者不宗之。今文学启蒙大师为庄存与,著《春秋正辞》,刊落训诂名物,专求微言大义;刘逢禄继之,著《春秋公羊何氏释例》,凡何氏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如“张三世”“通三统”“黜周王鲁”“受命改制”诸义,次第发明。其书亦用科学的归纳法,有条贯、有断制,在清人著述中,实最有价值之创作。

(2)龚、魏。龚自珍受训诂学于段玉裁,而好今文,说经宗庄、刘。“自珍性詄宕,不检细行,颇似法之卢骚;喜为要眇之思,其文辞俶诡连犿,当时之人弗善也。而自珍益以此自憙,往往引《公羊》义讥切时政,诋排专制;晚岁亦耽佛学,好谈名理。综自珍所学,病在不深入,所有思想,仅引其绪而止,又为瑰丽之辞所掩,意不豁达。虽然,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稍进乃厌其浅薄。然今文派之开拓,实自龚氏。夏曾佑赠梁启超诗云:‘璱人申受出方耕,孤绪微茫接董生。’此言今文学之渊源最分明。拟诸正统派,庄可比顾,龚、刘则阎、胡也。”

“今文学之初期,则专言《公羊》而已,未及他经。然因此知汉代经师家法,今古两派,截然不同;知贾、马、许、郑,殊不足以尽汉学。”其时辑佚学正盛,研究今文遗说者渐多(冯登府、陈寿祺、陈乔枞、迮鹤寿等),然皆不过言家法同异而已,未及真伪问题。魏源著《诗古微》,始大攻《毛传》及《大小序》,谓为晚出伪作。其言博辩,比于阎氏之《书疏证》,且亦时有新理解。又著《书古微》,谓不惟东晋晚出之《古文尚书》为伪也,东汉马、郑之古文说,亦非孔安国之旧。同时邵懿辰亦著《礼经通论》,谓《仪礼》十七篇为足本,所谓古文《逸礼》三十九篇者,出刘歆伪造。而刘逢禄故有《春秋左氏考证》,谓左氏不传《春秋》。“盖自刘书出而《左传》真伪成问题,自魏书出而《毛诗》真伪成问题,自邵书出而《逸礼》真伪成问题。若《周礼》真伪,则宋以来成问题久已。……质言之,则所谓古文诸经传者,皆有连带关系,真则俱真,伪则俱伪。于是将两汉今古文全案,重提覆勘,则康有为其人也。”“今文学之健者,必推龚、魏。……后之治今文学者,喜以经术作政论,则龚、魏之遗风也。”

(3)康、梁、谭。“今文学”运动之中心,曰南海康有为。“然有为盖斯学之集成者,非其创作者也。”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著《政学通义》,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说。“平,王闿运弟子。闿运以治《公羊》闻于时,然故文人耳,经学所造甚浅,其所著《公羊笺》,尚不逮孔广森。平受其学,著《四益馆经学丛书》十数种,颇知守今文家法。晚年受张之洞贿逼,复著书自驳。其人固不足道,然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不可诬也。”有为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和《大同书》,三书于思想界的影响可比之为“飓风”“火山喷火”和“大地震”。

“对于‘今文学派’为猛烈的宣传运动者,则新会梁启超也。”启超师从康有为,“其讲学最契之友,曰夏曾佑、谭嗣同”。戊戌时期,启超办《时务报》、时务学堂,宣传变法主张和“民权论”。

晚清思想界有一彗星,曰谭嗣同。嗣同幼好骈体文,缘是以窥今文学。其诗有“汪魏龚王始是才”,可见其向往所自。又好王夫之之学,喜谈名理。自交梁启超后,其学一变。自从杨文会闻佛法,其学又一变。嗣同著作《仁学》,“欲将科学、哲学、宗教冶为一炉,而更使适于人生之用,真可谓极大胆极辽远之一种计划”[113]

3.《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近三百年学术史》无晚清“今文学”运动的系统叙述。其相对集中的论述见于《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经学”部分有关《公羊传》的注疏“成绩”,摘录如下。

(1)清儒头一位治《公羊传》者为孔巽轩(广森),著有《公羊通义》,当时称为绝学。但巽轩并不通公羊家法,其书违失传旨甚多。公羊学初祖,必推庄方耕(存与),他著有《春秋正辞》,发明公羊微言大义,传给他的外孙刘申受(逢禄),著《公羊何氏释例》,于是此学大昌。龚定庵(自珍)、魏默深(源)、凌晓楼(曙)、戴子高(望)都属于这一派,各有散篇的著述。而陈卓人(立)费毕生精力,成《公羊义疏》七十六卷,实为董、何以后本传第一功臣。……晚清则王壬秋(闿运)著《公羊笺》,然拘拘于例,无甚发明。其弟子廖季平关于公羊著述尤多,然穿凿过甚,几成怪了。康先生(有为)从廖氏一转手而归于醇正,著有《春秋董氏学》《孔子改制考》等书,于新思想之发生,间接有力焉。

(2)(《春秋公羊传义疏》,陈立卓人著)卓人为晓楼弟子,继师志以成此书。此书严守“疏不破注”之例,对于邵公只有引申,绝无背畔,盖深知公羊之学专重口说相承,不容出入也。其所征引,自董仲舒、司马迁以下,凡汉儒治公羊家言者,殆网罗无遗;清儒自孔、庄、刘以下,悉加甄采,而施以严正的裁断;礼制一部分,则多采师(凌)说而笃宗郑氏,程易畴、金辅之驳正最多。其余公羊三世九旨诸说——邵公所谓“非常异义可怪之论”者,阐发无余蕴,不独非巽轩所梦见,即方耕、申受亦逊其精锐。在公羊学里头,大约算登峰造极的著作了。

(3)综校清代春秋学之成绩,《左》《谷》皆微微不足道。(刘氏《左传正义》若成,则左氏重矣。)惟《公羊》极优良,诸经除《仪礼》外,便算他了。“今文学”运动以公羊为中心,开出晚清思想界之革命,所关尤重。[114]

综上,《学术》与《概论》在有关晚清今文学传承的叙述方面,对于庄、刘和龚、魏的记述,大致相同;其差异在对于王、廖和康、梁的评说;而对王、廖评价的低昂,又取决于晚清今文学“中心”的界定——《学术》以王、廖为今文学之中心、“集大成者”,康、梁不在今文学序列之内;《概论》则将所谓今文学中心移至康有为及其弟子,王、廖地位也随之降低,成为附庸。至于《近三百年学术史》,则少有对晚清今文学的专门叙述,其相关的散见议论,于常州学派模糊其今文学形象[115],强调龚、魏为“经世致用”之学;于公羊专家则推崇陈立;与之相应,王、廖的地位更低下,对康有为著作的评价也更谨慎,所谓“于新思想之发生,间接有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