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在黄昏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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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的节奏,取决于修改

—— 读您的短篇,吸引人的不是技术、长度和故事梗概什么的,而是读完后有东西渗透进来。一种想使之再现的愿望撩拨着许多写手的心情。举个例子。就我个人来说,读《象的失踪》的时候,就想写那样的东西。怕是因为对上自己的脾性了吧!我想那仍然来自您文章的节奏——一种无可指定、无可言喻的“合脾性”感。

村上 总而言之,我想小说的声音和读者的声音是呼应的。里面当然有节奏,有回响,有呼应。那么怎样才能把那种声音弄出来呢?说到底,就是“修改”。首先粗线条地写下来,然后一遍又一遍修改、打磨。这一过程长得几乎让人担心会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这么着,自己的节奏或顺利呼应的声音就会逐渐形成。较之眼睛,主要是用耳朵修改。

—— 《作为职业的小说家》里边也就修改这一点说得相当动情,是吧?

村上 我的修改——自己说是不大好——是相当厉害的。本来我不太想自吹,但这一点上觉得自吹一下也未尝不可。

—— 一开始反正统统写下来再说。义无反顾地——尽管要重读一下昨天写的部分——写完再说。什么那里怎么样啦也不特别回头看。

村上 写完修改就是。所以写第一稿的时候,就算有些毛手毛脚,也只管大踏步奔向前去,脑袋仅此一念。趁势搭上时间浪头,勇往直前。大凡眼前出现的都不放过,一个个擒来笔下。当然,光是这样,故事难免这里那里自相矛盾,但不把它放在心上,写完调整好了。要紧的是自发性。唯独自发性是技术捕捉不了的。

—— 想到这要持续到完稿为止,实在太不容易了。

村上 嗯,远非易事。所以,写长篇小说的时候,我只能一气呵成,杂志连载什么的,绝对无从谈起。连载时要把全部脱手的东西分开连载。毕竟是现写,有时要花好几年时间才能写完——孤独的作业,累得一塌糊涂。也有人说不现写也可以的嘛,先在杂志上连载,然后统稿有何不可!可我做不到。一旦印出来给人家过目了,就不再是纯属自己的东西了,没办法在黑暗中操作了。这样,反正就是要花时间修改到自己满意为止,这才付印。自《寻羊冒险记》以来,长年累月我一直这么写,此外的写法写不来。

—— 看了这本书,我才具体得知您重写了何等庞大的量。如此推倒重来,让人吃惊。而且用这种写法居然写了那么多,太了不起了!

村上 写长篇的时候,别的事一概拒绝,所以能够专心。对我来说,专心就是一切!

—— 关于节奏,刚才也说到了,您常常用印象深刻的音乐来比喻。

村上 我喜欢看书,对于写东西本来没多少兴趣。作为心情,更喜欢的也许是音乐。

—— 当音乐家的心情没有的?

村上 不成啊,遗憾的是我摆弄不好乐器,乐器不擅长。如果会乐器,真有可能跑去音乐那边了。

—— 那么说来,您的小说中几乎没有男性乐手出场。一下子想得起来的,也就是《托尼瀑谷》的瀑谷省三郎?(注:收录于一九九六年版《列克星敦的幽灵》)女性里边倒好像有一些。不过在她们那里,怎么说呢,是某种失落感和音乐紧密结合在一起。

村上 没注意,有可能的。怎么回事呢?在我身上,音乐这东西大概和女性自然而然地连在一起。

反正,我从小就听音乐听得足够热心。加上经营了七年爵士酒吧,所以乐器固然不会演奏,但音乐啦声音啦即兴演奏(free improvisation)的感觉,还是相当深切地渗入骨髓了的。因此,以类似演奏音乐的感觉来写文章那样的地方,我想的确是有的。或者莫如说一边用耳朵确认一边写作。另外,虽说不是“穿墙”,但出色的演奏在有的地方是会忽一下子“穿”往对面的。即使爵士乐悠长的即兴演奏,即使西方古典音乐,在某一时间节点,也还是有一种踏入天国领域的惊炫瞬间的。

—— 是啊!

村上 如果没有那种忽一下子“去了那边”的感觉,就不会成为真正让人感动的音乐。小说也毫无二致。不过,那归根结底只是“感觉”、“体感”,而不是能够逻辑性计划的东西。音乐也罢,小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