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名禅两儒僧
——智圆与契嵩
与唐代相比较,宋代佛教大不如唐,但亦有所发展,并反映其时代的特色,有它自己的特点。援儒入佛是明显一例。宋代援儒入佛的名僧,最典型的是孤山智圆和灵隐契嵩。
智圆(976—1022),俗姓徐(一作奚),钱塘(今杭州)人。自幼出家,曾从奉先源清受学天台教义,源清圆寂,遂往西湖孤山,“背修竹,面平湖”,筑了一间“陋室”,居住下来,勤奋读书和著述。鉴于当时天台宗的现状,本来他曾试图扶持和弘传天台教义,但因与知礼等人意见不合,被排斥在天台正统派之外,列入“山外”。他“学该内外”,拒不结交权贵,专志于修行治学。英年早逝,圆寂时仅四十七岁。
智圆自述所著“科、记、章、抄,凡得三十部,七十一卷”。志磐则记载智圆著作有二十四部、一百二十九卷。他的著述是宣扬儒、佛合作,儒、佛渗透,“志在求同声”,但并非主张儒、佛合流。晚年更提出“宗儒为本”的见解。作为一个名僧,由“修身以儒”,到“宗儒为本”,可见其儒化的层次。智圆提倡“中庸”,作《中庸子传》尤在宋儒司马光之前。陈寅恪先生说智圆是宋代新儒学的“先觉”。智圆写道:
非仲尼之教,则国无以治,家无以宁,身无以安。… …国不治,家不宁,身不安,释氏之道,何由而行哉?
他把以儒治国、治家、修身,作为佛教存在的前提条件。他说:“夫儒、释者,言异而理贯,莫不化民俾迁善远恶也。儒者,饰身之教,故谓之外典也;释者,修心之教,故谓之内典也。唯身与心,则内外别矣。蚩蚩生民,岂越乎身心哉?非吾二教,何以化之乎?”他主张儒、佛合作,相互渗透补充,功用相同,手段各异,儒释是共为表里的。所以,“修身以儒,修心以释”,不能“好儒以恶释,贵释以贱儒”。他自号“中庸子”,即是折中儒释,表里两家之意。如果不是这样,便是一偏之见,非“中庸”之道。他把儒家的《中庸》和龙树的《中论》(或谓佛家的中道义)联系起来,沟通儒、佛思想,是一大贡献。他在《闲居编·自序》中写道:“予讲佛经外,好读周、孔、扬、孟书,往往学为古文,以宗其道”。他著书为文时,不仅“宗儒为本”, “申明释氏”,而且旁涉老庄以助其说,这就更加合乎“中庸”之道了。智圆对儒学,有一种宗教式的虔诚:“为文宗孔贯,开读黜老庄”, “心将周孔师,日远扬墨游”; “或议一事,著一文,心宗于道,本于仁,惩乎恶,劝乎善”,以儒学为其准则。很明显,智圆是由释入儒、引儒入佛的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反映了时代的特色。
契嵩(1007—1072),字仲灵,俗姓李,藤州(治镡津,今广西藤县)人。他是宋代佛教思想儒化、援儒入佛的另一典型人物。契嵩自幼出家,年十九游方各地,下江湘,陟衡庐。得法于筠州洞山之聪公,为云门宗的一代名禅。庆历(1041—1048)间入吴中,至钱塘灵隐,闭户著书。他针对《北山录》,反对天台宗“二十四祖”之说,强调禅宗西天“二十八祖”,为“正宗”、“定祖”,撰有《传法正宗记》九卷,《传法正宗定祖图》一卷,《传法正宗论》二卷。据宋人陈舜俞《行业记》记载,契嵩“所著书自《定祖图》而下,谓之《嘉祐集》,又有《治平集》,凡百余卷,总六十有余万言”。后有散佚。南宋绍兴(1131—1162)中,释怀悟辑其部分诗文,编为《镡津文集》二十卷传世。契嵩于嘉祐辛丑(六年,1061)十二月六日,通过权知开封府王素,将《传法正宗记》、《辅教编》等书上进仁宗。次年(1062)三月十七日,仁宗敕准许书编入《大藏》,并赐号“明教大师”。其《定祖图》、《正宗记》、《正宗论》三书别存于释藏即在此年。
作为禅僧,契嵩在禅教两方面都具有传统的佛教思想,有自己的见解。而在沟通儒、佛,援儒入佛方面,契嵩则是佛教儒化的突出代表人物,堪谓一代儒僧。他自称“既治吾道,复探儒术,两有所得,则窃用文词发之”。现略举他针对排佛之文而作《辅教编》等许多论文和书信,极力阐明儒、佛之道一贯,“儒释不可相非”,而当疏通融洽的观点。
第一,契嵩把佛教的“五戒”与儒家的“五常”相等同。他说:“夫不杀,仁也;不盗,义也;不邪淫,礼也;不饮酒,智也;不妄言,信也。”他又把儒家的仁、义、礼、智、信和佛教的慈悲、布施等教义等同起来,实即援儒入佛,以说明儒、佛之道一贯。
第二,契嵩不厌其烦地反复论证:儒、佛同样有益于治道。他把“五戒”广而谓之“十善”,并引刘宋何尚之对宋文帝的话说:“百家之乡,十人持五戒,即十人淳谨。千室之邑,百人修十善,则百人和睦。持此风教,以周寰区,编户亿千,则仁人百万。夫能行一善,则去一恶;去一恶,则息一刑;一刑息于家,万刑息于国,则陛下之言,坐致太平是也。”“儒者,圣人之治世者也;佛者,圣人之治出世者也。”
第三,契嵩极力宣扬佛、儒、百家“心同而迹异”。他说:“古之有圣人焉,曰佛、曰儒、曰百家,心则一,其迹则异。夫一焉者,其皆欲人为善者也;异焉者,分家而各为其教也。圣人各为其教,故其教人为善之方,有浅有奥,有近有远,及乎绝恶,而人不相扰,则其德同焉。”他这种一佛儒,同百家的观点,意在阐发天下不可无儒、无佛、无百家,而当相互贯通融会。
第四,盛赞“中庸”,附会佛、儒。现存《镡津文集》第四卷中,有《中庸解》五篇,均为阐发中庸之道的论文。他说:“夫中庸者,盖礼之极而仁义之原也。礼、乐、刑、政、仁、义、智、信,其八者,一于中庸也。人失于中性,接于物而喜怒哀惧、爱恶生焉,嗜欲发焉。有圣人者,惧其天理故将灭而人伦不纪也,故为之礼、乐、刑、政以节其喜怒哀惧、爱恶嗜欲也;为之仁、义、智、信以广其教道也。… …夫中庸者,立人之道也。是故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必修中庸然后举也。饮食可绝也,富贵崇高之势可让也,而中庸不可去也。其诚其心者,其修其身者,其正其家者,其治其国者,其明德于天下者,舍中庸其何以为也。亡国、灭身之人,其必忘中庸故也。《书》曰: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其此之谓乎!”契嵩又说:“… …夫中庸者,不为也,不器也,明于日月而不可睹也,幽于鬼神而不可测也(原注:测或作无),唯君子也,故能以中庸全。”他用儒家的“道”来表达“中庸”:“中庸,道也。道也者,出万物也,入万物也,故以道为顺也。”其《中庸解》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此不亦出入万物乎。”这些,全是儒家的理论观点,甚至比儒家更儒化!他神化中庸,说:“中庸之道也,静与天地同其理,动与四时合其运。是故圣人以之礼也,则君臣位焉,父子亲焉,兄弟悌焉,男女辨焉。老者有所养,少者有所教,壮者有所事,弱者有所安,婚娶丧葬则始终得其宜,天地万物莫不有其序,以之乐也。… …”他认为,中庸“天下之至道也”。他自称何以这样重视中庸,因他“尝学于吾之道,以中庸几于吾道,故窃而言之”。其实,并非“中庸几于吾道”,不是儒家向佛教靠拢,而是以契嵩为代表的佛教向儒家靠拢,援儒入佛。
第五,大谈孝论。现存《镡津文集》第三卷,《辅教编》下,有《孝论》十二篇。本来,按照儒家的观点,人子出家,何谈孝道?契嵩却大论其“孝”。他说:“夫孝,诸教皆尊之,而佛教殊尊也。”把原不重视孝道的佛教说成是最尊重“孝道”。所以,“夫孝也者,大戒之所先也”。“孝为戒先”,是契嵩高论孝道的重要命题。他据此发挥,用以“发明”佛教讲“大孝”的奥理,来附会儒者之说。反过来看,这正是他援儒入佛的典型表现。
上述五个方面,是契嵩提倡儒、佛合一论,也是援儒入佛的主要观点。其结论是:
儒、佛者,圣人之教也。其所出虽不同,而同归乎治。儒者,圣人之大有为者也;佛者,圣人之大无为者也。有为者以治世,无为者以治心。… …故治世者,非儒不可也;治出世,非佛亦不可也。
所以,他上仁宗皇帝《万言书》中说:
愿垂天下,使儒者儒之,佛者佛之,各以其法赞陛下之化治。
这表明契嵩所说的佛、儒两家,都是赞助帝治的“一法”。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佛教之所以长久不衰,盛行于世,这是一个重要原因。契嵩用他非常明确的“文词”,阐发其沟通儒、佛,援儒入佛的用意,从而也提示了佛教的本质和特点。契嵩上仁宗皇帝《万言书》、《再上书》,上韩相公(韩琦)等当朝大官显要书启十三封,与当时知名儒释书启四十四封,以及其他杂著、诗文,都是围绕这个中心而展开,特点很突出。
以上所述,智圆、契嵩儒、佛融合,援儒入佛等思想,说明佛教中国化或者说宋代佛教儒化达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佛教传入中国后,先是在社会功能上寻求与中国社会相协调,接着便从与中国的儒、道思想相斗争,发展为教义上理论上与儒、道诸家思想相沟通相融合;而在佛教本身各宗派之间也由相抗争走向相融摄。这种趋势,至宋代达到高潮,在哲理上融会贯通。佛教从儒家寻找释孔“同源”者,不止智圆、契嵩两人,可以说宋代佛教无论哪一家都向儒靠拢。另一名僧惠洪说:“吾道比孔子,譬如掌与拳,展、握故(固)有异,要之手则然。”宋儒者王禹偁说:“禅者,儒之旷达也。”司马光认为,佛,“西域之贤”者。两相对照,意蕴彰然。此为宋代佛教的一大特点,放射出灿烂的异彩。
——原载香港《大公报》2009年3月31日。收入《香江·文史杂谈》,香港海峡两岸文化协会出版,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