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西门庆的帝王相
西门庆像个皇帝，许多专家都有类似的感觉。[18]西门庆固然是《金瓶梅》中的一个文学形象，但是他同时是生活中的典型，分析、探究他的个性形成、形象集成，客观上可以帮助我们解开《金瓶梅》中的许多难解之谜，诸如作者是谁，成书年代、时代背景等问题。
图1-2-1 西门庆像——西门庆像个皇帝，这是学者公认的感觉，至于西门庆究竟影射的是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笔者率先提出的西门庆是对明武宗朱厚照的影射，这种观点已经得到一些学者的呼应。
西门庆的猖狂与不可一世，是有目共睹的。他曾经说过：“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57回）唯我独尊，老子天下第一，嚣张与跋扈溢于言表，西门庆何以如此目中无人，笔者以为与他身份的特殊有关。
书中有许多叙述，留下了西门庆身份特殊的蛛丝马迹。我们不妨作一探究，以管窥西门庆的帝王身世。
一 《金瓶梅》多次出现“惜薪司”
笔者曾留意《金瓶梅》中多次出现“惜薪司”这个名称。
第20回，李瓶儿老公公花太监“先在惜薪司掌厂，御前班直，后升广南镇守”。
第23回，西门庆与宋惠莲偷情，西门庆要去后院，宋惠莲想在五娘房内，有对白：“后边惜薪司挡住路儿，柴众。”
对于“惜薪司”的解释，许多学者都认定是指柴房，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可否认，“惜薪司”确是柴房，但是必须指出的是，这个柴房不是普通百姓家的柴房，而是皇宫的柴房。
惜薪司是皇宫的内宫机构之一，明代内府建设立“二十四衙门”，即十二监、四司、八局，惜薪司系四司之一。《明宫史·惜薪司》记载，惜薪司设“掌印太监一员，总理数十员”，“专管宫中所用炭柴，及而十四衙门、山陵等处内臣柴炭”。“外有北厂、南厂、西厂、东厂、新西厂、新南厂等处，各有掌厂、佥书、监工，贮收柴炭，以听关文。”第20回，玉箫戏言李瓶儿“挨的好柴”，一方面隐指男根，调侃李瓶儿与花太监关系暧昧；笔者以为另一方面旨在说明李瓶儿，乃至西门家与内宫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古代社会等级制度极为森严，不可僭越。宫中的名物自有宫中的规矩。皇家的称谓绝对不会由平民老百姓任意称呼。我们知道《金瓶梅》的作者是一个用心良苦，具有强烈批判现实社会意识的人物，他精心构建了《金瓶梅》这部杰作，却不留真实姓名，而将他的思想及所要传递的信息渗透字里行间。可以这么说，“惜薪司”是不能与老百姓家的柴房混为一谈的，因此，笔者有理由认为“惜薪司”的频繁出现，绝非作者的信笔涂鸦，而是有着深刻的用意。
图1-2-2 紫禁城太和殿——太和殿，俗称金銮殿，是皇宫中面积最大、规格最高的宫殿。每年元旦、冬至、万寿三大节日的庆贺以及登基、上朝等，都会在太和殿举行仪式。
二 西门庆冠冕有所指
封建等级制度至明代已经系统化、程式化，渗透社会生活中的诸多方面。官场往来中，更是严格遵循，不越雷池一步。官制的原则规定，低品级官员须拜见高品级官员，绝对不会由尊就卑。[19]书中逾礼违制的地方，一方面反映了明中叶社会思想的波动、民风民俗的流变，呈现社会转型期的特征；另一方面体现了作者的精心构思，把主题及信息贯穿于动荡变化的社会格局之中，揭示人物，表现主题，批判现实。
新科状元蔡蕴、巡抚御史宋乔年等显赫官吏经过清河，必定拜会西门庆；督运皇木的钦差、宫中管事的太监也要拜谒西门庆；甚至权倾当朝的黄太尉巡视临清，亦必下榻西门府。山东境内的大小官员几乎是“唯西门庆马首是瞻”[20]。由此可见西门庆的权势与社会影响极大。第36回有一段文字颇能说明本文所要揭示的西门庆身份的特殊性问题。
新科状元蔡蕴与先朝宰相安惇之弟、新科进士安忱途经清河，拜会西门庆。
蔡状元那日封了一端绢帕、一部书、一双云履；安进士亦是书帕二事、四袋芽茶、四柄杭扇。各具宫袍乌纱，先投拜帖进去。西门庆冠冕迎接至厅上，叙礼交拜。家童献毕贽礼，然后分宾主而坐。先是蔡状元举手欠身说道：“京师翟云峰甚是称道贤公，阀阅名家，清河巨族，久仰德望，未能识荆。今得晋拜堂下，为幸多矣”……蔡状元道：“学生蔡蕴，本贯滁州之匡庐人。贱号一泉。侥幸状元，官拜秘书正字，给假省亲，得蒙皇上俞允。”……安进士道：“学生乃浙江钱塘县人氏。贱号凤山。见除工部观政，亦给假还乡续亲。”
笔者认为“西门庆冠冕”的引文不打自招点破了西门庆的特殊身份。因为冕是一个很特别的名物。冕在上古时期还是帝王、诸侯及卿大夫所戴的礼帽。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冕，大夫以上冠也。”《字汇·门部》：“古者诸侯、大夫皆有冕，但以旒之多寡别耳。”冕的形制是冠顶部盖有一木板，板两端垂有数串玉珠，以垂挂玉珠（称为“旒”）的多少区别帝王、诸侯、大夫。[21]唐宋以降，冠冕的使用者范围缩小，成为帝王的专用礼帽。唐朝刘禹锡《古调》有曰：“轩后初冠冕，前旒为蔽明”，特指王冠，因此，皇帝继位也称登基加冕。
图1-2-3 明代冠冕——山东邹县出土明鲁王朱檀墓出土冕，高18厘米。
有明一代是封建社会专制淫威肆虐的时期，表现出保守性、收敛性的特征。[22]其官制及官服制度完完全全被纳入了等级系统之中。笔者曾经说过，《金瓶梅》的作者生活在封建制度极为严格的时代，对这种礼制常识的认识是刻骨铭心的，绝对不会含糊到任意僭越伦常、礼制的。[23]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冠冕是一种特指的意图就不言而喻了。
图1-2-4 北京十三陵定陵出土皇帝龙袍——龙袍与冕都是皇帝专用的，龙袍的穿戴也分场合，一般在重大场合如上朝、祭天、祭祖时才穿。
图1-2-5 定陵出土珍宝腰带——定陵出土了大量衣冠、丝织品，许多文物是孤品。民间服饰存世量大，相对容易得到，皇室服饰制作精良，本身就是珍品，数量少，出土的更少，因此，我们今天研究明代宫廷服饰，定陵出土的文物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服饰实物。
我们还必须看到蔡蕴身份也是很特别的，书中有交代，他是当朝太师蔡京的假子，蔡太师是当朝一品，权势倾天，有其父必有其子，试问，蔡太师的义子能向谁低头？何况蔡蕴又是新科状元，天子门生。在封建社会，状元的身份非同小可，莘莘学子寒窗苦读数载，经过乡试、会试、殿试，过五关斩六将，一路辛苦，参加殿试金榜题名，得中进士，方成正果。殿试分为三甲，一甲取三名，第一名状元，依次榜眼、探花，得中状元极尽荣华，虽武将收复失地疆土，凯旋还朝也不可比及。状元虽然最初授官较低，但升迁极易，很快就晋级为高官，位极人臣。[24]以蔡蕴的双重身份，他只会趾高气扬，绝不会唯唯诺诺，低三下四。但是他拜会西门庆，则表现出这种懦弱的心态。从引文中我们不难看出，蔡状元对西门庆的恭谦，已近乎惶恐，一而再，再而三，谦称自己是学生，“‘学生归心匆匆，行舟在岸，就要回去。既见尊颜，由不遽舍，奈何奈何？’……蔡状元道：‘既是雅情，学生领命’”（第36回）。
图1-2-6 江南贡院考棚——南京的江南贡院是明清时期最重要、最著名的乡试场所。当时南有江南贡院，北有北京顺天贡院。江南多才子，科举多进士，整个江南的举子都要来到南京江南贡院一试身手。
在封建社会，举子通常称会试的主考官和管阅卷的人为师长。会试主考官称总裁，又称座主或座师；管阅卷的称房官，俗称房师。到了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皇帝是主考人，评阅试卷的人只称为读卷官，因此，天下进士全是皇帝的学生，即所谓天子门生，而状元更是皇帝的新宠。蔡蕴向西门庆行礼，不会只是向一个新兴的商人、有钱的暴发户表示一下恭敬礼让，因为中国古代社会从来就是官大于民，更不要说排在士、农、工、商四民之末的商人。披着商人外衣的西门庆，不是普通的商人，正如明武宗化为总兵官朱寿，只是个假托的名字，向朱寿礼拜就是向皇帝行礼。蔡蕴虽是显官之子，又是新科状元，但在龙颜面前，这些身份、权势又算得了什么？蔡蕴的恭敬，与他的言行，正好与皇帝、状元、进士的关系丝丝入扣。这难道只是一种巧合？显然不是。
三 家室宅院影射皇室内宫
从对西门庆的家室宅院的描写中，也可以看到皇室内宫的影子。
关于皇宫内院，第27回有过交代，“皇宫内院，水殿风亭，曲水为池，流泉作沼；有大块小块玉，正对倒透犀；碧玉栏边种着那异果奇葩，水晶盆内堆着那玛瑙珊瑚”。我们再回头看看西门庆家的内院花园，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两者的相似之处。
正面丈五高，周围二十板；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多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论四时赏玩，各有去处：春赏燕游堂，桧柏争艳；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迎霜；冬赏藏春阁，白梅积雪。刚见那娇花笼浅径，嫩柳拂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金灯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平野桥东，几朵粉梅开卸；卧云亭上，数株紫荆未吐。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
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也有那紫丁香、玉马樱、金雀藤、黄刺薇、香茉莉、瑞仙花。卷棚前后，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游鱼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第19回）
图1-2-7 蔡状元参观西门府花园（《金瓶梅》第36回插图）——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进入皇宫更是深似海。皇宫花园的浩大，岂是官宦人家的花园可比？此地无银三百两，花园的浩大胜蓬莱，成为西门庆特殊身份的一个注脚。
从描写中不难看出西门家花园规模的宏大，“花木庭台一望无限”，“四时有不卸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确实不是夸张之词。夏日里西门庆家池花馆，花木深秀，一望无际。（第36回）西门庆散发披襟，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与孟玉楼、潘金莲饮酒、避暑、寻欢、作乐，“冰盆内沉李浮瓜，凉亭上偎红倚翠”，甚是逍遥。西门家的花园呈现与民间花园的天壤之别，其布置的精巧，风格的奢华，流露出帝王纸醉金迷的奢靡气息，以至于连蔡状元竟会有“心中大喜，极为称慕，夸道：诚乃胜蓬瀛也”的感慨。
前文已经说过，蔡状元并非普通官宦人家子弟，其义父蔡太师是纳贿高手，枉法行家，生活奢侈，想来蔡家花园也非一般官宦人家可比，对花园的评判，蔡状元绝非“等闲之辈”，换言之，见多识广，但是他见到西门庆家的花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羡慕之意，可见这个花园确非一般花园。何处花园能“一望无际”？又有何处花园敢比蓬瀛？答案只有一个：皇家花园。
四 宫中物品何其多
在西门庆的周围不时出现内宫人物与宫中物品，多方面折射出西门庆的帝王身份。
第47回，西门庆与王六儿勾搭成奸之后，他去王家，让小厮送去内臣送他的竹叶青酒。一般说来，宫内物品除非特赐，普通官宦人家甚至高官，轻易无法得到。特赐是一种礼待，是一种至尊的荣耀。
西门庆手中赏玩的宫中物品不在少数。第13回记载，西门庆为了讨好潘金莲，送她一对寿字簪儿，“潘金莲接在手内观看，却是两根番纹低板、石青填地、金玲珑寿字簪儿。乃御前所制造，宫里出来的，甚是奇巧”，哄得潘金莲满心欢喜。这种宫内出来的寿字簪子，西门庆手中有许多对。第50回送王六儿的，还是一对金寿字簪儿，李瓶儿老公公花太监持有二十四式春意图等宫内物品，书中有所交代，系从宫中带出来的。那么西门庆缘何有宫中物品？书中未有明说，联系西门庆拿宫中之物如同自家东西一般方便，其来源不是有了注脚吗？
西门庆与宫中太监接触也是极为频繁的。
图1-2-8 临清砖（黄强摄）——历史记载，临清建有砖厂，专供皇宫，掌管砖厂的系宫内太监。临清砖厂在《金瓶梅》中颇多反映。
第31回，西门庆升任金吾卫副千户，管砖厂的刘太监差人送礼祝贺；管皇庄薛太监也送了一坛内酒、一牵羊、两匹金段、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佳肴。次日两位公公“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枪队，喝道而至”，上西门府庆贺。
第34回，西门庆为砖厂刘太监兄弟刘百户免了一场诉讼，刘公公为还人情，送西门庆一坛自造荷花酒、两包糟鲥鱼、两匹妆花织金段子。
第56回，周太监请西门庆吃酒，未去。
第70回，内府匠作何太监系端妃马娘娘的近侍，因侄儿何永寿升授金吾卫左所副千户，约见西门庆，请其关照侄儿。
如此等等，已经足以说明西门庆与皇宫，与太监走得很近。什么人才能与太监如此亲近？
图1-2-9 清代同治铁牌——明太祖朱元璋竖立禁止太监干预的铁牌，已经看不到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清代同治年间竖立的禁止太监干预朝政的铁牌。顺治十二年（1655）六月二十二日，顺治帝下谕旨禁令太监“专擅威权，干预朝政，开厂缉事，枉杀无辜，出镇典兵，流毒边境”，并令工部铸铁牌立于十三衙门，以后又将此铁牌立于内务府所属院、司公署。
太监是封建社会特定环境下的产物，他们的职能就是为皇帝、为皇室服务，他们是帝王的家奴。明初朱元璋认识到太监乱政的危害，禁止官吏与太监往来，以扼制官宦势力的滋长。《明史·宦官传》记载：“于内廷尝镌铁牌置宫门，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敕诸司不得与文移往来。有老阉供事久，一日从容语及政事，帝大怒，即日斥还乡。”尽管明代是太监最多的王朝，但明初对太监活动范围及势力扩张的限制也最多。[25]太监的足迹只限于内宫或朝中执事，以及随皇帝巡视侍奉左右。明成祖朱棣以后，随着太监势力的滋长，太监活动范围也逐渐扩大。总体上说，除个别负采购事务的必须与外界联系外，绝大多数太监是不能，也不可能与皇宫以外的世界有什么瓜葛的，“一入皇宫深似海”。同样，普通官员也不可能与太监这个阶层有什么交往。从这个限制来考虑，能与皇室、宦官有往来的必定是一个有着特殊身份的人物，诸如皇室成员、皇帝老师或皇帝本人，而从书中的一些描写，并联系历史史实、典章制度，笔者有理由推断西门庆就是这样一个罩着帝王光环的特殊人物。
五 赏花灯放烟火由宫廷下延民间
上元节赏花灯、燃放烟火，是明代社会生活中的一项重要项目，由宫廷下延民间，皇帝也亲临午门观赏，与民同乐，并作御诗，命儒臣奉和。[26]
第15回有这样的描述：“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当街搭数十座灯架，四下围列些诸门买卖。玩灯男女，花红柳绿，车马轰雷，鳌山耸汉。”西门庆及其家族成员都热衷玩赏花灯。第15回，吴月娘、孟玉楼等西门庆众妻妾家人元宵节观灯，衣着锦绣，光彩照人，引得游客驻足观看。一位看客说道：“已定是那公侯府位里出来的宅眷。”另一个一语中的：“贵戚皇孙家艳妾来此看灯，不然，如何内家装束？”所谓此地无银三百两，“如何内家装束？”因为本来就是内家嫔妃。
明中叶，服饰制度时而发生紊乱的情况，由官宦阶层下延民间，越礼忤制的服饰装束遍及社会，但完全叛逆，或违背皇权的并不多见，其原因是皇权仍然是至高无上的，人们还笼罩在朱氏政权的统摄之下。因此，衣服饰虽有僭越，却还不敢擅用皇室服饰。
西门庆喜赏花灯，与明武宗朱厚照颇为相似。西门庆观烟火的声势、气派与一般官宦大不相同，自有“平安儿同群众排军，执棍拦挡再三”（第43回），俨然为皇帝护驾。联系上文举例，西门庆妻妾又是皇亲国戚一般装扮，她们的主子西门庆是“天下第一号”人物，岂不昭然若揭？
有了上述的举例和论述，西门庆像个皇帝，这已确定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