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本书是为哲学系研究生的“分析哲学”课而写作的教材。
在身处分析哲学传统的国家和地区,并不存在一门叫作“分析哲学”的课程,而只有像“形而上学”“知识论”“伦理学”“语言哲学”“心灵哲学”这样的分支学科。它们都属于分析哲学,但都不是分析哲学。只有在分析哲学并不占据主导地位的国家和地区,才专门设置“分析哲学”这门课。然而,在这样的课程中,人们讲授和学习的内容通常可以归到“语言哲学”或者“分析哲学史”这样的课程中。“分析哲学”这个标签非常模糊。在课程设置体系中,这门课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专门为这样一门课而写的教材,应该讲些什么内容呢?
本书讲授分析哲学中最重要的部分——分析方法。
通常,一种哲学的标志是观点,比如存在主义哲学的“存在先于本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与这样的哲学不同,分析哲学的标志是分析方法。对其他哲学来说,方法对于观点来说是中立的,采取何种方法,这对观点不是本质性的;而对分析哲学来说,方法本身就是哲学的本质性的部分。分析哲学是一种系统地关注分析方法,并通过方法论设计来为自己找到安身立命之所的哲学。
这种对方法的关注催生了完整且非常强大的逻辑观念。我们可以说,研究分析哲学的方法论反思,就相当于考察分析哲学中的逻辑究竟是什么。这种逻辑观念构成了所谓的“语言学转向”的精神实质。按照这种对于逻辑的理解,知识必须建立在逻辑的基础上,而逻辑则必须通过语言才能得到把握。这样,语言学转向实际上就相当于要把语言当作知识的载体,而这区别于自笛卡尔以来的近代哲学家的主流做法,他们把知识落实为心灵的东西。这一转变决定了人们理解知识的基本框架。在转变之前,知识是什么,这取决于心灵是如何工作的;而在转变之后,知识的本质则要由语言来落实。
非专业的读者通常会对哲学史是否存在进步而产生疑惑,认为哲学史无非是一些相互冲突的哲学观点或哲学流派来来去去,在哲学中不存在对错之分。甚至一些专业哲学家也这么看问题。笔者不同意这种观点。哲学史确实存在着进步,这种进步就是思考框架的变迁。它体现为思考方法的转换,而不是哲学观点的更替。思考框架决定了能够提出什么样的哲学问题,以及哲学问题能够以何种方式解决,从而决定了能够有什么样的哲学观点。思考框架的变迁是不可逆的。不能想象,人们现在还能够用亚里士多德时代的目的论框架来理解世界。思考框架具有“向下兼容”的特性,这种特性使哲学家能够理解过去的哲学,但同时也在阻止哲学家回到过去。
语言学转向,以及围绕着语言学转向构建起来的整套的分析方法体系,就是这样一种进步的体现。这种进步发生在思考框架的底层。希望本书的叙述能让读者看到什么是语言学转向,以及语言学转向的结果是什么。
遗憾的是,以实用取向看待哲学分析方法,将其当作中立的、可以任意选择的东西,这即使是在分析哲学家中间,也是一种普遍的态度。一方面,在运用一种方法的过程中对方法本身保持关注,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方法的信任通常也会体现为一种非历史的态度,人们很少去关注哲学分析方法本身的依据、目的以及限度。另一方面,在分析哲学家中间,对方法的反思还需要早期分析哲学史研究的补充。语言学转向是从逻辑主义的数学哲学中获得动机的。不幸的是,逻辑主义的数学哲学已经被当前的主流观点所“超越”,而占据主导地位的逻辑观念已经远离了弗雷格和罗素所设想的那种逻辑,这使工作中的分析哲学家往往以一种扭曲了的方式来看待自己所认同的哲学传统。他们不知道,自己被分析哲学的先辈们推着跨出去的这一步究竟有多大。专门关注哲学分析方法,是一件非常有必要的事情。
本书希望利用教材的形式,来对分析哲学传统中曾经占据主导地位、至今仍然占据主导地位的一些分析方法,展开系统的研究。这是一部研究型的导论。
通常,读者希望从导论中获得一些公认的观点和知识,以便以一种安全的方式开始一门学科的学习。因此,读者往往不希望在导论的材料或组织材料的方式中渗进作者自己的见解,即使这种见解是以研究之名提出的。我们经常可以听到诸如“这只是一家之言”这样的评论,这种评论对一部导论来说显然是不利的。但本书愿意按照这样的评论来定位。
在大多数时候,哲学给人的教益不是确定的观点,而是通过思考过程的展开,让人自行获得思考的结论。对于哲学来说,思考的经验比结论更加重要。基于这样的考虑,一部能够提供足够的思考深度和宽度的导论,比起追求内容上的“正确”,显然更加可取。
本书的写作目标就是让读者能够把视野拓展到分析传统的根基处,从而形成关于哲学分析的方法本身的思考经验。基于这一目标,笔者选择了一条足以把各种主要方法呈现出来的结构方式,而不回避按照这种方式组织和解释素材所带来的风险。
以导论的方式陈述,这对学术研究的成果来说,很可能构成一种不太适当的简化。按照学术研究的惯例,在研究成果中应当交代与前辈以及同行的交互关系,应当说明观点和表述的渊源、出处,以及“创新点”。这些要求显然无法在一部导论中满足。但是,经过长期的“教学与科研相结合”,笔者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导论的写作方式。为了向非专业的读者讲述哲学思想,这种写作方式迫使作者直接面对哲学本身,面对哲学中最为基础的部分,从而考虑一种哲学式的思考方式是如何从无到有地发展起来的。久而久之,笔者也从中找到了对于哲学来说是本真性的、被职业化哲学的僵硬造作的面孔所掩盖的东西。这是哲学中最为接近人性的东西。在分析哲学未来最终成为历史陈迹之后,也只有这些东西能够存活下来。笔者愿意为表达这些东西而付出必要的代价,比如可能出现的“引用不规范”,或者自己的观点与别人的观点界限不清楚。书中已经尽量避免出现这些情况,但还是恳请读者在阅读时多加小心,以避免被误导。
从目录立即可以看出,本书是按照人物来安排章节结构的。对分析哲学有所了解的读者都会把哲学史与哲学问题清楚地区分开来,并且往往会偏重于关注哲学问题,而这种态度有时也伴随着对哲学史的轻视。这种按照人物来安排内容的方式恰恰就是哲学史著作常用的方式。
但这是笔者有意采取的方式。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分析哲学中,分析方法被自觉地用于贯彻哲学立场,而在这种情况下,要确立一种哲学分析方法,就必须对哲学做出通盘考虑。而这决定了,哲学的方法论设计只能在单个头脑内部完成。哲学问题为数之多,问题之间相互纠缠之深,是其他任何学科都无法比拟的。这使一种哲学立场的建立有些接近于艺术创作,整个系统以近乎灵感的方式一下子站立起来。在这种情况下,最为自然和方便的方式就是按人头次序展开对方法论的叙述。
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的姓名都变成了标签,可以用来方便地谈论一组相互之间紧密相连的思想。与之相比,这个人的一些具体的言论以及措辞,反而变得不重要了。本书所展示的各家思想,有相当一部分是哲学家“应该持有的观点”,是哲学立场自然发展的结果,读者从中可以看到一种哲学动机能够推进到何种程度。跟随着这样的推进过程一起展开思考,读者预期可以从中获得第一手的思考经验。这是笔者希望看到的结果。
哲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技能,而不是五花八门的著作、观点以及名人轶事。这种技能来自对概念的敏感和熟悉。这些概念是人类据以理解自身、他人,以及周遭世界的基础和工具。通过对相关问题的反复思考和揣摩,人们得以了解这些概念的质感、弹性以及相互间的关联。这让人看到,什么样的思想是有价值的,什么样的观点是肤浅的或者是不可能的。哲学思考的技能就建立在这种熟悉的基础之上。
人们常常认为,论证技术是分析哲学的“看家本领”。从分析哲学家写就的形式漂亮的专业论文中,读者不难发现这种技术有多么“酷炫”。但是,如果不知道论证不仅在于说明论题是真的,而且在于揭示论题的内涵,以及论题的概念基础,这种对论证的追求等于无的放矢。坏的论证最多是巧妙的强词夺理,会让人错失论题中有哲学意义的东西。本书有意淡化论证的色彩,而专注于呈现论证背后的洞察力。希望读者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不要片面追求分析技术所带来的满足感,而是试图理解支撑这种技术的哲学。
学习分析哲学的方法大体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直接思考哲学问题,以“亲身经历”的方式得到训练;另一类则是通过叙述,以一种旁观的姿态观察揣摩。从理论上讲,对于学生来说,前一种方式无疑是理想的。我也希望,随着哲学院系的课程体系的优化,学生能够有机会获得这种系统的训练。然而,我也常常感受到,这种训练的缺乏绝非是一部教材所能够解决的问题,甚至也不是教师能够解决的问题。与其感叹训练的缺乏,不如放手解放自己,做眼下能够做的事情。况且,我也感受到这种“亲身经历”的方式所带来的风险——如果没有来自于足够理论高度的点拨,同时又没有机会反复尝试和磨砺,学生只能在非哲学的方向上越走越远。必须有一种方式,让学生知道什么是好的哲学。这只能通过后一种方式实现。
作为一部导论,本书以一种旁观的方式展开叙述,而把训练留给读者自己。这样,笔者就可以轻松地专注于内容。笔者希望自己所写的东西能够展示什么是好的哲学。
鉴于本书的写作目的,笔者略去了一些重要的分析哲学家,比如G.E.摩尔、达米特、普特南。这些哲学家虽然对分析哲学传统的建立或推进做出了重要贡献,但由于贡献不在于方法论,因而并不属于本书的责任范围。本书也没有涉及克里普克,这是因为,克里普克在方法论上的工作已经在笔者出版于2009年的《分析哲学导论》中(11.1与11.2两节)得到了充分的叙述,这里一时说不出新东西。克里普克在方法论上的贡献在于把外延主义的分析框架运用于模态词,D.刘易斯也在这个方向上做出了贡献。
由于精力有限,本书的内容只覆盖了通常被归为“理想语言学派”的那些分析方法,而没有把属于“日常语言学派”的哲学家包含在内。这并不意味着后者是不重要的。相反,没有触及奥斯汀的言语行为概念、斯特劳森的联结分析、赖尔的范畴分析以及后期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概念,这对一部讲述分析方法的教程来说损失巨大。日常语言学派虽然在社会学意义上已经销声匿迹,但它的一些哲学见识已经深深地渗透到当前哲学思考的气氛中了。要弥补这一损失,只有寄希望于来日。
本书结尾处对主要术语做出了解释,共计67个词条。笔者在这些词条中力求用数百字的篇幅说明这些术语的主要内容及其理论关联。读者可以在阅读正文的同时查阅这些词条,并借助它们在概念之间建立联系。在大部分章节的结尾,笔者都添加了“阅读材料”。其中列举的文献是推荐给读者,作为课程读物之用的,而不是作为进阶建议。本书正文主要是通过仔细阅读和分析阅读材料中的文献写就的。读者也可把正文当作针对这些文献的专题课程的辅助读物来读。
在写作本书时,笔者假定读者已经对西方哲学史有一定程度的熟悉。在行文中,笔者尽量不正面要求读者具备数理逻辑的背景知识。但是,由于逻辑是本教程的核心议题,如果读者没有接触过数理逻辑或者对数学思维感到生疏,书中许多章节肯定难以理解。建议读者事先学习数理逻辑课程,内容主要包括一阶逻辑演算、一阶形式系统、语义学,最好达到能够把握完全性概念的程度。不过,对于熟悉数理思维的读者而言,即使没有学过这些逻辑课程,也不会遇到相关知识背景上的障碍。
笔者曾于2009年出版《分析哲学导论》(中山大学出版社)一书。该书是为包括哲学系本科生在内的一般读者而写作的,它与读者现在看到的《哲学分析教程》是两本完全不同的教材。它们在写作思路以及文字上没有任何重合之处,也没有有意设计的前后接续关系。不过,在读过《分析哲学导论》以后,读者会感到《哲学分析教程》要容易理解一些。
本书的初稿有数个版本,在数届研究生的课程中使用。和这些研究生一起,笔者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复思考。许多想法都是和研究生们在课堂上互动的结果。没有这些互动,整本书的完成是不可能的。在此向所有参与过“分析哲学”这门课的同学表达深深的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