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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卷2-03章 召公虎 ? 往事

明堂。

大司马程伯休父从太保府归来,簇拥着一个弱冠少年上殿,立于廷前。只见这少年身着斩衰孝服,面带戚容,虽似抱有微恙,却别有一份神气。

他,正是“失踪”了整整十四年的太子静。

殿上,公卿大夫却集体陷入沉默,各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皆缄然无语。

至于刚才还怒不可遏的虢公长父,此时更是没了脾气。这位太傅对王子友的政治投机即将破产,但召公虎有预感,虢公长父绝非容易屈服之人,这对政敌之间,还免不了一场针锋相对。

果然,最先提出质疑者,便是虢公长父。

“太保,敢问这位……呃,太子,这十四年来,所居何处?”

“暂居孤之太保府中。”召公虎气定神闲。

“据孤所知,十四年前,太子已夭折于太保府门前,那这位……”虢公长父的问题,道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太子尚在,”召公虎淡淡地回应,“暴民所弑杀者,另有其人。”

此话乍出,明堂之上一片哗然。

“太保,速说其详!”周公御说十分关切,急忙问道。

“诸位稍安勿躁,听孤细细说来,”召公虎清了清嗓子,道,“国人暴动当日,孤与太师在王宫内护驾。天子突围出奔,王后殒命,我便太师分头行动,将二位王子藏匿于各自府中。太师带走襁褓中的王子友,而孤则将三岁之太子藏到太保府中。”

众人纷纷点头,说起周、召二公临危护主之忠勇,他们肃然起敬。

召公虎继续道:“暴民寻不见天子,便来围孤之太保府,威胁孤交出太子,代其父王受过。然太子年幼无辜,如何需替先王受刑?然暴民气焰愈烈,孤不得已,从府中另寻一孩童,换上太子装扮,交于暴民。暴民未曾见过太子真容,自不辨其真假,便将此子虐杀……”

说到这,召公虎已是声泪俱下,众卿大夫亦沉默拭泪。

十四年前的惨剧,如今忆起,仍触目惊心。曾经,朝野上下都对召公虎颇有微词,太保虽护驾天子有功,却未能挽救太子性命,使之为暴民所屠戮,留下话柄。如今,召公虎将这实情托出,冤屈已伸,总算不用再为此事而忧谗畏讥。

“依太保所说,这位代太子而死的孩童,难道是……”卫伯和也忍不住问道。

“正是犬子。”召公虎说着,不由大恸。

“如此说来,暴民所杀者,便是太保用爱子作为替身的假太子?”周公御说大惊道。

召公虎痛苦地点了点头,想及往事,已泣不成声。

这下,明堂上传来阵阵哀叹之声,此起彼伏。将心比心,所有人都不禁思考同一个问题——彼时彼刻,倘若暴徒们围攻的是自己的府邸,自己是否会如召公虎这般无私,用爱子的性命,去换取太子的周全?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周公御说哀声道,“太保真乃社稷臣也!”

“虎毒尚不食子,太保义举,我等佩服!”卫伯和朝召公虎深施一礼。

一时间,众卿大夫皆发嗟叹,表示自愧不如。

召公虎感慨不已,耳畔这些赞赏之声,有多少句是出自肺腑,又有多少话是有口无心?

可这些话说得再多、再好,已无法挽回爱子的性命。想当时,他还是个三岁的孩子,他换上了太子的衣裳,还只道是公父的玩笑,可他哪里知道,将他送上不归之路的,正是亲生父亲。卫伯和说得对,虎毒不食子,当召公虎将爱子拱手送死时,他竟没有丝毫犹豫……

召虎啊召虎,你虽不愧人臣之名,却枉为人父!

当真相大白之时,“死”而复生的太子静,自然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太子静还活着!那么按大周宗法,他自然是新任天子的不二人选。

召公虎收拾罢心情,深沉地望着太子静出神,仿佛在这一刻,召公虎看到了爱子的影子,那小家伙如果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罢?在召公虎内心深处,太子静是替他的爱子活着。

“诸位臣僚,”周公御说示意众卿大夫止语,“既然太子尚在,依大周宗法,孤与太保奏议,拥立太子为新君,诸位意下如何?”

“且慢!”话音未落,虢公长父便伸手相拦。

“太傅还有异议?”周公御说面色一沉。

“恕孤冒犯,”虢公长父对太子静作了一揖,“太子昔日离开王宫时,年仅三岁,如今已过十四个春秋,这样貌嘛,自是大有不同……”

“怎么?”召公虎厉声道,“太傅对太子身份有质疑?”

“不敢,”虢公长父幽幽笑道,“拥立新君乃是大事,岂能不加慎重?”

虢公长父并没有把话挑明,但有心者自能听出弦外之音。

这话也提醒了召公虎。诚然,太子静始终在自己的庇护下成长,但国人暴动时太子年仅三岁,十多年来,除了太保府中的心腹之人外,没人知道这个惊天秘密。如今太子凭空“复活”,实在太过意外,一时真伪莫辨,也难怪虢公长父起了疑心。

“诸位,”召公虎走到太子静近前,“孤有人证,可证明太子是否正身!”

“敢问是何人证?”虢公长父道。

召公虎也不急于答话,而是走到大宗伯王孙赐跟前。

王孙赐已是耄耋之年,他是周王胡的叔父,在所有尚在世的王族中,当属他年齿最长。而他官拜大宗伯之职,于九卿中名列第三,专门负责祭祀、典礼和宗族事务。同时,王孙赐德高望重,深居简出,他若肯替太子静作证,所有质疑都将平息。

“请问大宗伯,你与太子多年未见,今日相见,可有相认之法?”召公虎决定碰碰运气。

“老朽自是认得。”王孙赐早已耳背眼花,可乍听闻太子静还在世,却霎得来了精神。

“王叔这么老了,莫不糊涂了罢?”虢公长父低声抱怨着。

“老朽耳聩目昏,但心不瞎,”王孙赐耳音却偏好,乜了虢公长父一眼,“十四年前,老朽收殓那具孩童尸身时,便已起了疑心,死者并非太子。今日方知,此子乃太保骨肉,老朽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这等大事,老王叔为何不早说?”虢公长父面露愠色。

“当时暴动未已,老朽岂敢节外生枝?”王孙赐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端详着太子静,“像,太像王后也!太子,你还记得老叔公否?当初啊,老叔公比你父王还早抱你咧……对了,你左腋下是否有个胎记?”

太子静一愣,点了点头。

“是了,太子尚在人世,太子尚在人世!”王孙赐人逢喜事,精神倍加矍铄,惊喜交加下,又哭得老泪纵横,“大周幸甚!祖宗幸甚也!”

众人见王孙赐如此笃定,也大多激动不已。

十四年前,太子静惨遭暴民戕害的消息传来,朝野震惊,大周公室蒙羞,公卿大夫们也脸上无光。如今,太子“死”而复生,众人纷纷击掌相庆,次第向王孙赐道贺。

见到此情此景,召公虎长长舒了一口气。从今往后,他不用再背负害死太子的恶名,不用再将这惊天秘密埋藏心底。至于爱子夭折的苦楚,召公虎虽还需要时间去自愈,但今日将真情公之于众,也已然释怀大半。

周公御说见众人情绪已被调动,于是重提议题:

“诸位臣僚,太子既然在世,我等便拥立太子继位,如何?”

众卿大夫再无拒绝之理,悉数表态。

“且慢……”人群中,依旧是虢公长父站出身来。

“怎么?”周公御说不悦道,“太傅又有何异议?难道你不愿立太子为君?”

“虢长不敢,”虢公长父冷笑道,“孤还觉一事不妥,愿与诸君商议。”

“何事不妥?”召公虎问道。

“兹事体大,”虢公长父朝太子静深鞠一躬,“还望太子回避,容臣等商议。”

“这……”太子静手足无措,忙望向召公虎。

“也罢,”召公虎朝王孙赐道,“太子既已重回王宫,便不必再回太保府中。有劳大宗伯为太子安置住所,大司马亦多派虎贲卫士保护才是。”

“谨遵太保吩咐。”王孙赐、程伯休父连连称是,各派属下,将领太子领到后宫安置不提。

明堂之上,气氛又再次诡谲起来,召公虎知道,他和虢公长父的又一场争锋,亦是难以避免。

“太傅,敢问何事不妥?”召公虎深吸一口气,再提旧问。

“孤反倒要问太保,”虢公长父反将一军,“你藏匿太子于府中,长达一十四年,究竟是何居心?”

“国人暴动虽平,国人之愤未消,孤不敢将太子之事公之于众。”召公虎平静地答道。

“太保也知国人怒气未消?”虢公长父冷笑道,“既如此,今日国人知太子尚在,等同受骗,岂不再起纠葛?我等再立太子为君,那国人难道就坐视不理么?”

对方说得头头是道,召公虎如何不知其中艰险,这恰恰也是他最担心之事。

国人暴动虽已过去十四年,但在国人心中,太子静之死是平息民愤的结果,是周王室重获和平的代价。此时,突然又冒出一个太子静来,岂不是对天下宣告,当初召公虎欺骗了国人,周王室撒了弥天大谎吗?若太子静登上王位,镐京城内难免再起波澜。

另一方面,在周王胡出奔、太子静被“杀”后,国人已经接受王子友登基继统的既成事实。多年来,王子友以储君身份出席祭祀活动,在诸侯中也积累不少威望。如若王子友未能登基,又岂不让天下诸侯耻笑?四夷早已虎视眈眈,想必也会卷土重来。

问题严峻,朝堂上鸦雀无声,周公御说和召公虎身上,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依太傅之见,又当如何?”周公御说想不出方案,转而问向虢公长父。

“虽然太子尚在,”虢公长父在堂上踱了许久,方道,“但国人只知王子友,而不知太子静……”

“这么说,太傅还是要立王子友?”召公虎咬着牙反问道,“大周祖制,立嫡立长,岂可偏废?”

“孤不敢废长立幼,”虢公长父又把问题踢回,“太保,你这是执意要立太子咯?”

“然也!”召公虎声音不大,却说得十分坚定,“先王临终托孤,嘱咐我辈继承其遗志,实现大周中兴之业。如今先王灵柩在庙,尸骨未寒,召虎就算被万民唾骂,落得身败名裂,又岂能惧死而退缩乎?”

此话掷地有声,明堂上再次沉默,落针可闻。

虢公长父不再反对,但还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

召公虎知道,今日太子静未死的消息太过震撼,需要给众卿大夫缓冲时间,立君之事宜缓而不宜过速。于是,召公虎与周公御说耳语几句,说明自己的想法。

周公御说自无不允,于是当即宣布休会,分头思索万全之策,明日再行商议。

众人称善,各自告退不提。

下朝之后,周公御说、卫伯和找到召公虎,相约有事相商。召公虎知道,太子静之事,自己也瞒了他二人多年,亦是多有不解。于是,召公虎便邀请周公、卫伯,到太保府设宴叙事,二人欣然愿往。

回到府中,召公虎本想找来方兴,引荐于周公御说认识,却不知这野人少年去了何处。召芷见到公父回家,倒是大为兴奋,缠着要问太子静的下落,被召公虎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召公虎怕爱女吵闹,于是领着周公御说、卫伯和来到书房。

将房门掩上,召公虎自坐了上首,卫伯和拥周公御说坐了次席,敬陪末座。

三人坐定,卫伯和便拱手作揖,赞召公虎道:“太保高义,当年舍弃爱子以保全太子,卫和钦佩不已!”

“不敢当,”召公虎连连摆手,“二公若处于彼时境遇,想必也会做出同等决定。”

卫伯和笑而不答,将目光投向影壁上的巨画,叹道:“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也!”

召公虎定睛一看,那幅画正是《周公负成王图》。他当即反应过来,卫伯和说的是当年周公辅政故事。周武王英年早逝,其子周成王年幼,便让四弟周公旦摄政。周公旦不负重托,每日背负成王上朝,握发吐哺,最终天下归心。

卫伯和叹道:“彼时三监为祸,平定叛乱的,正是周公旦与召公奭,其后开成康之治,四十年刑措不用。如今国人暴动,又是周、召二公挺身而出,这才有了十四年共和行政。大周之兴,全赖周、召二族也!”

周公御说连忙谦道:“卫伯此话差矣,我等后辈不才,岂敢与先祖并论?”

召公虎则笑道:“昔日三监之乱后,还赖卫康公分封卫国,这才平定殷商残余。而今卫伯身兼太宰,更是大周社稷之臣,方才是后人而居于上者!”

卫伯和抚须笑道:“太保说笑,此言折煞寡人也!”

召公虎怀古有感,便一手执住周公御说左手,一手握住卫伯和右手,“今日大周无主,危急不逊于国人暴动之时。我三人还需通力合作,拥立新王,这才算对得起我大周列祖列宗!”

“老朽年迈,却也舍得这把老骨头。”周公御说苦笑着道。

“愿与太师、太保同进退!”卫伯和态度坚定。

“天子之位,本非太子莫属,”召公虎说起正事来,“当今之计,又当如何?”

“太保,可是担心太傅今日之危言?”卫伯和问道。

召公虎点了点头,“他说的不无道理,如今若立太子静为君,国人怕是免不了再起暴动。”

“这倒不难,”卫伯和起身道,“寡人这就向卫国下令,召公石焕老将军率部前来,驻扎于镐京城内,随时镇压暴动。”

“不可,”周公御说反对道,“太宰忠心可鉴,但孤窃以为有失妥当。”

“此话怎讲?”召公虎与卫伯和同问道。

“国人未乱,不可树敌而激之。否则,国人便无反心,也会被煽动而逼反,还望三思。”

“太师教训的是,是卫和失查。”卫伯和赶忙道歉。

召公虎知道周公御说软弱谨慎,但召诸侯国军队进京,确是违背周礼的大忌。越是在此敏感时刻,越不能太过张扬。

“既如此,孤命大司马出动虎贲军,加紧京城守备便是。”召公虎退而求其次。

“如此便好,”周公御说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转而问卫伯和道,“太宰,我与太保欲立太子静,你意下如何?”

卫伯和抿了抿嘴,许久方道,“二公,可曾听闻一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召公虎点了点头,周公御说亦道:“此话出自《大禹谟》中。”

“诚然,人心惟危,国人暴动随时会再起,我等不可不防,”卫伯和斟酌片刻,又道,“然而道心惟微,我等既知立嫡长之法不可废,又何必担心国人之变呢?”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召公虎回味着,倏然握住卫伯和双手,“孤得太宰此言,再无疑虑也!”

周公御说也不再踟蹰:“多谢太宰赐教!”

“二公不必言谢,”卫伯和郑重道,“比起立太子为君,寡人还有一事,反倒需太师挂怀!”

“卫伯所虑者,莫不是王子友?”召公虎插言道。

“知我者,太保也!”卫伯和笑道,“王子友虽未被立为太子,但十四年来,他是先王‘唯一’之子,朝野对其即位呼声颇高。我等若立太子静,孤怕王子友心中不平。”

“不妨,”周公御说摇了摇头,“友儿自幼得孤抚养教育,守周礼,知孝悌,此事他必能妥当处之。”

“王子友乃是君子,”召公虎不无担忧道,“但太傅虢公近来与王子友来往甚密,其间怕是多有牵扯,还需太师多加注意。”

周公御说道:“太保放心,孤这就回府,对王子友叮嘱一番。”

“有劳太师!”

“时已不早,孤便与太宰先行告退!太保留步!”

言罢,周公御说在卫伯和的搀扶之下,迈出太保府门,各自归家不提。

送走二人后,召公虎又回书房坐下,呆呆地望着《周公负成王图》出神。此时此刻,他想起先祖召公奭来……

昔日,周公旦辅佐幼主周成王,却被小人散播谣言,说他有自立为王之心。彼时召公奭对此亦有微词,于是去找周公旦对质。周公旦何等坦荡,为向召公奭表明真心,写下《君奭》一篇,希望周、召二人和衷共济,带领周王朝走出危机,成就文王、武王未竟大业。

召公奭这才醒悟,明白自己受了挑拨,于是尽弃前嫌,与周公旦携手辅政,最终平定三监之乱,成为周成王左膀右臂。天下太平,召公奭便同周公旦以陕地为界,“分陕”而治——周公旦负责陕东军事,而召公奭负责陕西王畿,这便是后世“陕西”地名由来。

数年后,周公旦病逝,召公奭便接过了周公旦的大旗,辅佐成王天子。周成王临终时,效仿武王托孤于周公旦故事,将年幼太子交付于召公奭,为周康王。此时的召公奭,已是文、武、成、康四朝老臣,他不顾年迈,最终助大周开创“成康之治”。

回溯召公奭一生,“宁劳一身,不劳百姓”,在甘棠树下搭草棚办公住宿,鞠躬尽瘁。在召公奭死后,世人感念其恩德,作《甘棠》一诗,美其曰“甘棠遗爱”: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夜深人静,召公虎反复默念着这首短诗,不由泪如雨下。可拭泪之后,他又充满了力量。

明日,一切便都要有个交代。

这是他召虎对大周的交代,对周王胡的交代,对太子静的交代,更是对那惨死的爱子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