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云下的旷野(5)再见,我的二零二四
怀着沉重的敬仰告别先遣乡,一路再无心欣赏羌塘腹地的自然景观,如今只记得云低天蓝,长山无话,空气安静稀薄。
四周的土地时而生机勃勃,时而荒凉死寂,真叫人无法琢磨。
这天气也是,总要下雨,总下不来雨。我的嘴唇已经开始白中泛紫,鼻头发红掉皮,胡须野草一般,在旷野的风里招摇。
这条孤独的公路,用一种信仰的高度引导着我来到了改则。
这是一座巨大的龙门客栈。
因为这里人口如空气一样稀薄(平均每平方公里仅5人左右),县城倒也繁华,不过大多数都是和我一样的过客,住店打尖,风一样消失于东西南北。
在宾馆里吸了一夜的氧,脑袋依旧是个扛在肩上的负担。
至此,民丰至改则800余公里无人区,终于被我甩在了身后。然而,旷野并未结束,人间亦是旷野,前方仍然是216国道,魔毯一样铺开,终点吉隆口岸!
我随它切入昆仑山脉并艰难翻越之后,横在前方的是号称“众山之王”的冈底斯山脉和“冰雪的居所”——喜马拉雅山脉。
公路两边,有数不清的王者级景观:冈仁波齐峰、珠穆朗玛峰、希夏邦马峰、扎日南木措、中国公路现有最高垭口桑木拉达坂、打加错、达格架温泉……
路,不能急,得一公里一公里地走。景,不要慌,要一处一处地看,它们会等你,永远等你。
离开改则不久,一场此生鲜见的冰雹差点把我劝退回改则。
天开始阴沉,甚至雾气昭昭。
我刚想赞美:这雾,可比蜀南竹海的那场壮观哦。突然,几道刺眼骇人的闪电撕开云层,震耳欲聋的雷声紧跟着在头顶炸开,没等我回过神,直径约一厘米的雹子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能见度瞬间不足一米。
二三十秒左右,路面已经白茫茫厚厚一片,与荒原融为一体了。我惊惧地停下车,雨刮器开到最大,刷刷刷刷像疯了一样,仍然无济于事,前挡风玻璃快被砸破。
“那些骑行的勇士真不是盖的……”我心想。
“那些羊啊牛啊狗啊狼啊真能扛揍……”我又想。
依稀间,前方缓缓出现一对昏黄的车灯,我认出是领队小范的车。
“怎么怎么?要返回吗?”我在车台里问。
“不能往前走了,前面的冰雹比鸡蛋还大。
“吹牛!”我有点不信。
“不信你就往前开……”
于是我松开手刹准备起步——鸡蛋大的冰雹,我没见过,得瞅瞅去。
然而,就在我松开手刹的瞬间,冰雹如鬼魅般消失了。
它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就像我的2024年,你怎么就,突然间没了呢……当然,这世间一切东西,都是注定要消失的。
是的,我说的就是“一切”,时间,金钱,事业,你身边的人、物,你拥有的和梦寐以求的,包括你,都注定要消失。
于是,我们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在冈底斯山脉间的一场冰雹里,我想明白了许多:活着,就是以各自不同的姿态,完成生命的体验、更迭,努力使这个人间更加精彩。
我们人间,是一幅长长的画卷,它不断更新,又不断浓墨重彩。也不用焦虑它越渲染越复杂,因为时间会把旧去的颜色淡化,重新描绘。
但那些让我们牢记、崇敬的英雄伟人和奇幻盛景,是这幅画里很难褪色的部分,因为我们一辈一辈一代一代,把自己心中的那支画笔薪火相传,使这部分历久弥新!
想明白以后,颇具禅味的打加措,在雷暴边缘,张开怀抱,接纳了惊魂未定的我。
我站在湖边,大声喊:“打加措,你的美景我不配…”
它笑了。
湖中央的黑云团,刀劈般的裂缝里,露出一道金色的光。
至此,雪山金顶湖泊草地乌云阳光野风蓝浪,一股脑儿呈现在眼前。
“我不配……”我缓缓环视,喃喃自语着,不知不觉中融入了这方幻境里……
高原上的湖泊,明珠珍宝一样,无论什么样的天气,都能给人震撼的美和遇见。
带着温度的喷泉更令人咋舌。
你能想象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竟然会有温泉出现吗?
达格架温泉——被人赞誉“冈底斯之眼”。
打加措向南不多远的路边,能看到几处雾气昭昭的喷泉,但千万别靠太近,它喷出来的可是开水,几分钟就能把鸡蛋煮熟。
我穿上拖鞋在温泉边徘徊,怯生生地感受这种陌生的温度。
硫磺味使人放松,一点一点瓦解着旅途的疲惫。我沿着喷射出的水流慢慢向下走,溪流在石缝中蜿蜒、冷却,到达地势平坦处后,一片毛绒绒的嫩草映入眼帘,它们与这座高原显得格格不入——未免也太娇嫩了!
我停下脚步,生怕我的冒昧伤害到它们。
我也没有告诉其他人这个惊人的发现,因为这片草迟早也会消失,自然抑或人为,但若因为我的原因让它们遭到践踏,那我的罪孽岂不是更加深重了?
它们也许是冈底斯之眼的睫毛,粗犷荒蛮中难得一见的柔情。
这儿的姑娘应该也很柔情吧!
我狭隘地想。
然而我又错了。
当夜,宿营在加加公路段“铁姑娘发祥地”——铁姑娘道班。
我透过风蚀的矮墙,打量一座小小的院落。
院内荒草齐腰,安静得令人艳羡。
这是为四个小姑娘建造的院落,她们被称为“高原铁姑娘”。
五十八年前,也就是1966年,普赤、潘多、央吉、次仁宗嘎四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和一辆架子车,一匹独眼老马,几把铁锹,组成了35道班,对海拔4800米的一段8.5公里长的公路进行养护。
当时此地缺衣少食,住的房子都没有,冬季气温零下30度,飞沙走石,人迹罕至。
铁姑娘们凭一腔赤胆忠心,自力更生,硬是在荒原上修出了路基,修建了涵洞,平整出了一条符合国家四级标准的公路。
她们,也是这幅画卷里,难能褪色的风景。
加加道班对面,如今已是一片白墙蓝瓦的新农村。一对藏族夫妻十分热情,用干牛粪把屋子烧得奇热无比,熬制了香甜的奶茶(味道比八廓街光明甜茶馆有过之而无不及),煮了牦牛肉和大块土豆。
我提着主人的刀子,从骨头上剔下喷香的肉,吃得无比尽兴。
这对夫妇没有孩子,女主人性格特别开朗,乍一看模样像是六七十岁,实则四十来岁,不会说汉语,但听到音乐就忍不住要跳锅庄舞。
也许正是拥有这种积极乐观的心态,当年铁姑娘们才敢于与天相争,为后人修出了一条雄伟壮观的高原坦途。
女主人用她的手机展示自己去过的地方,是一挂从天而降的瀑布。
“吉隆…吉隆…”当时没听太懂,胡乱猜测她可能表达的汉语意思应该是“瀑布”或者“很近”,其实她说的就是“吉隆”,这挂瀑布的所在地。
从视频里看,那里绿峦叠嶂,清奇俊秀。
我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