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梧桐树下的告别

周晓梅第二次来我家时，带了一包自己炒的瓜子，手艺不错。

“我听说你喜欢吃原味的，“她递给我一个粗布缝制的小袋子，说道，“我就没放盐。“

我愣了一下。这个习惯，我只跟冷云提起过，

那年我们一起坐在河堤上嗑瓜子，我说市面上的瓜子都太咸，盖住原本的香气。

冷云当时笑着说：“那你以后找个会炒瓜子的媳妇。“

“谢谢。“我接过袋子，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像触电般缩回来。周晓梅似乎没注意到我的异常，自顾自地走到院子里的石凳旁坐下。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说道：“得胜，给人家倒水啊！“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自从上次相亲后，全家都对周晓梅赞不绝口。模样周正，手脚勤快。最重要的是，她看起来对我有意思。

我端着两杯茶出来时，发现周晓梅正盯着院外那棵梧桐树出神。

“那棵树，“她突然开口，问我，“对你很重要吧？“

茶水差点洒出来。我强作镇定，把杯子放在石桌上，苦笑道：“怎么这么说？“

“上次你来姑姑家接我，站在那棵树下等。“周晓梅转过头，眼睛直视着我，“你看那棵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揪紧了。

那天我确实在梧桐树下等了很久，不是等她。

春节刚过不久，我幻想着冷云会像往年一样突然出现，穿着那件红色棉袄，笑吟吟地叫我：“得胜哥“。

“树是我小时候种的。“我避开她的目光，随口编了个谎。

周晓梅没有追问。

“下个星期天，镇上有庙会，“她问我，“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父亲的声音，就从屋里传来：“去！他当然去！“接着是一阵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显然一直在偷听。

我有点郁闷。这都啥跟啥呀？

周晓梅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那一刻，她像极了冷云。

“星期天早上，我去村口接你。“

“那说定了，“她站起身，和父母打招呼告别。

“这姑娘不错，你得把握住。“周晓梅走后，父亲提醒我，“你小子几斤几两，心里要有点数。“

母亲则忙着把周晓梅带来的瓜子装进罐子里，念叨着：“多懂事的姑娘“。

只有妹妹看穿我的心思。晚上她溜进我房间，直接了当地问：“哥，你是不是还想着冷云姐？“

我没有回答，而是从枕头下拿出日记本。妹妹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1996年3月17日，晴。“我写道，“周晓梅今天来了，带了瓜子。她问我梧桐树的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面对所有人。我像个骗子。“

停笔良久，我又加了一句：“冷云，如果你能看到这篇日记，你会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星期天一大早，父亲就把三轮车擦得锃亮。命令我：“今天开这个去，“说完，扔给我钥匙。

我本想拒绝，想了想，算了。

三轮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惊飞梧桐树上的麻雀，我抬头，看见梧桐树的新芽在晨光中泛着嫩绿。

十几分钟的路，片刻就到，周晓梅已经在村口等着。

她今天穿了件淡紫色连衣裙，头发披散下来，比平时多了几分柔美。见我开着三轮车来，她先是一愣，随即笑出了声。

“我以为，你会骑自行车来，“她跳上车厢，说道，“没想到，这么隆重。“

“我爸的主意。“

我看见她在车厢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裙摆随风轻轻摆动。松开脚刹车，挂一档开路。

去镇上的路不好走，三轮车颠簸得厉害。每次过坑洼时，周晓梅都会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然后咯咯笑起来。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眯起的眼睛和飞扬的发丝。

“你开车的样子，很认真。“

“紧张。”我说。

庙会比我想象中热闹。摊位沿着主街一字排开，叫卖声此起彼伏。周晓梅熟门熟路地领着我穿梭在人群中，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这个，摸摸那个。

“给。“她塞给我一个糖人，笑道，“小时候最爱吃的。“

糖人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我怔怔地看着它，想起多年前和冷云分吃一个糖人的情景。那时我们一人一半，她笑着说这样就能甜到心里去。

“不喜欢吗？“周晓梅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喜欢。“我赶紧舔了一口，说道，“很甜。“

她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在一个卖发饰的摊位前，她拿起一个蝴蝶结发卡，在头上比划：“好看吗？“

“好看。“我实话实说。阳光透过发卡在她脸上投下彩色的光斑，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亮。

“那你帮我戴上。“她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的手，有些发抖。周晓梅的头发比冷云的柔软，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当我笨拙地试图固定发卡时，她突然说：“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谁？“

“村里人。“她转过头，发卡歪歪斜斜地挂在耳边，显得有些滑稽，眼睛像一道闪，划破我的面具，“他们说你不爱说话，整天闷着头想事情。但我觉得，你只是把话都藏在心里。“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假装对旁边卖泥人的摊位产生兴趣。周晓梅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整理好发卡，然后掏钱买了下来。

中午，我们在一家小面馆吃饭。周晓梅坚持要请客，点了两碗牛肉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搅动着面条，说道，“觉得我们进展太快了，对不对？“

”我……“我差点被面条呛到。农村的相亲确实讲究速战速决，见过两三次面就谈婚论嫁的大有人在。可是我还没准备好，心里那个空洞，依然属于冷云。

“我不急，“周晓梅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说道，“我们可以，慢慢相互地了解。只要你心里，不讨厌我。“

送她回程的路上，周晓梅困得直打哈欠，最后竟靠着车厢睡着。我放慢车速，尽量避开坑洼。后视镜里，她熟睡的脸庞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安宁。发卡上的蝴蝶结，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颤动，像一只随时会飞走的真蝴蝶。

到家时，天已经擦黑。周晓梅跳下车，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说道：“今天很开心，谢谢。“

“我也是。“

这话并非完全客套。一整天的相处让我发现，周晓梅远比我想象的聪明和善解人意。

她犹豫了一下，突然凑近我耳边：“下次，别总透过我看别人。“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我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回到家，我拿出日记本却不知从何写起。最后只记下一句：“她看穿了我。我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周晓梅开始频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有时是来家里吃饭，有时是约我去镇上。

她总能找到各种理由：给母亲带新出的花布，甚至帮我父亲修理那辆三轮车。

“这姑娘真不错，“父亲又一次感叹，“你要是错过，就再难找到这样的了。“

我知道，他说得对。周晓梅勤快，懂事，长得也好。村里多少小伙子眼红，我能找到这样的对象。可每当夜深人静，我依然会翻出藏在床底下的那个铁盒，里面装着冷云的照片和我们小时候一起捡的松果。

五月初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地里干活，妹妹气喘吁吁地跑来：“哥！冷云姐回来了！“锄头从我手中滑落，砸在脚上都没觉得疼。

“在哪？“我的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的。

“在她娘家。我刚从那边过来，看见她在院子里晾衣服。“妹妹担忧地看着我，“哥，你别……“

我没等她说完，就冲了出去，连沾满泥土的鞋都来不及换。冷云的娘家在村东头，我跑得肺都要炸开，却在快到的时候慢下脚步。

我突然害怕。害怕看到她身边站着别人，害怕她已为人妻的模样，更害怕她看我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从前的温度。

最终我没敢进门，只是躲在路边的老槐树后，远远地望着那个熟悉的院子。冷云背对着我，正在晾一件男式衬衫。

她的头发，比记忆中短，身材也丰腴些。

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我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回到家，父亲正在院子里修理农具。

“又跑哪去了？“他头也不抬地问，“周晓梅刚才来找你，说厂里发了电影票，问你明天去不去镇上看电影。“

“我去。“

父亲惊讶地抬起头，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爽快地答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这才像话。“

晚上，我破天荒地主动去找周晓梅。她家住在邻村，我骑着自行车到达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周晓梅见到我时，明显吃了一惊，随即露出笑容：“怎么突然来了？“

“关于明天的电影，“我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想看下午场，结束后可以一起吃个饭。“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好啊，我知道镇上有家不错的饺子馆。“

回程的路上，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我骑得很慢，思绪却飞快地转着。也许父亲说得对，是时候向前看了。

冷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我总不能永远活在回忆里。

第二天，我特意穿上那件很少穿的浅蓝色衬衫，还向妹妹借点头油把乱糟糟的头发梳顺。母亲看着我忙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周晓梅依然在村口等我，今天她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头发用昨天买的发卡别起，看起来格外清爽。电影是一部香港爱情片，情节老套，周晓梅看得很投入，到感人处还偷偷抹眼泪。

散场后，我们去了她说的那家饺子馆。店面不大，干净整洁，墙上贴着几张过时的年画。周晓梅点了一盘韭菜鸡蛋饺子和一盘猪肉大葱饺子，又要了两瓶汽水。

“我小时候，“她一边往碟子里倒醋，一边说，“特别想像电影里那样，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低头吃饺子。韭菜很新鲜，咬下去满口清香。

“后来我明白了，“周晓梅继续说，“生活不是电影。有时候，平平淡淡才是真。“

她的话，让我想起冷云。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什么轰轰烈烈，有的只是那些细碎的，温暖的日常。一起看书，一起散步，一起看梧桐树的叶子落了又长。

“你在想她，对吗？“周晓梅突然问。

我抬起头，看到她平静的眼神。“对不起。“我低声说。

“不用道歉。“她搅动着碟子里的醋，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她永远不回来，你打算等一辈子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直直刺进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不要求你现在就忘记她。“周晓梅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离开饺子馆时，天开始下雨。我们共撑一把伞往我停三轮车的街道走，周晓梅的手不知何时挽上了我的胳膊。雨中的小镇，朦胧而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回响。

回到家，我发现母亲神色有异。

“怎么了？“我问。

“冷云下午来了，“母亲递给我一个布包，说道，“说是还你的书。“

我接过布包，里面是我借给冷云的《红楼梦》。翻开扉页，一张照片滑落出来，是我们小时候的合影，站在梧桐树下，她笑得灿烂，我则拘谨地绷着脸。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得胜哥，谢谢你一直等我。但请别等了。“

布包里，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我等你“

是我当年写在书扉页上的字迹，被她临摹了下来。字条背面是她新写的一句话：“可惜我们都等错了人。“

我把脸，埋进手掌，无声地哭了。母亲悄悄退出房间，留我一个人面对这场迟来的告别。

夜深时，我拿出日记本，发现自己已经无话可写。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如果“和“也许“，都在今天画上了句点。最后，我只写下了一行字：“1996年5月20日，雨。今天，我决定不再等待。“

第二天一早，我去周晓梅家。她正在院子里喂鸡，见到我时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想清楚了，“我直接了当地说，“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可以正式交往。“

周晓梅手中的饲料盆掉在了地上，鸡群一拥而上。

“你说真的？“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真的。“我向前一步，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一字字说道，“但有一点，我必须坦白。我心里可能永远有一个角落属于她。这不公平，不想骗你。“

周晓梅的眼睛湿润了。

“我知道，“她轻声说，“我也不要你忘记她。只要你的现在和未来有我一份，就够了。“

回村的路上，我绕道去了冷云娘家。远远地，我看见她和一个男人站在院子里，男人正往自行车上绑行李，看样子是要离开了。

冷云笑着说了什么，男人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没有上前，只是站在远处，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梧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为我送行。

晚上，我最后一次翻出那个铁盒，把冷云的照片和我们之间的回忆小心地收好，然后放进衣柜最深处。

床头的日记本翻到新的一页，我郑重地写下：“明天开始，新的生活。“

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仿佛在向我告别，又仿佛在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