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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老妈妈
我是由家里的老保姆——凤英妈妈带大的,和我同辈的表兄、堂妹们,以及父辈的八个兄弟姐妹全都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这个家的老老小小几乎都直呼她“老妈妈”,她和我们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为这个家的三代人付出了自己的一生,由此,我们熟悉她就如同她熟悉我们每一个人一样。
老妈妈的前半生和祥林嫂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她出生在绍兴的一个深山沟里,用她自己的话来描述:“出门就是山,天只有大凉帽那么大。”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妇,经常用形象生动的语言来比喻,这种创造性的思维常常让我们吃惊不小。她口中的那个神秘的小山村当然不是美丽的香格里拉,而是和中国的其他山区一样既贫穷又落后的地方,山多地少,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只好外出打工谋生。据说山高林密的贫困地区,人的平均寿命较短,尤其是男人更短命。老妈妈和祥林嫂像那个时代的许多妇女一样,很年轻时就死了男人,以后就出来帮佣。祥林嫂是在绍兴本乡,而老妈妈则走得更远,过了钱塘江,进了省城杭州,走进了我奶奶的娘家。好在这个中医世家要比“鲁四老爷家”开明善良得多,少了许多封建礼教。邵家的少爷小姐上的是新式学堂,老爷又是仁术济世的大善人,所以走进这家帮佣是吃不了亏的。我想,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真是老实得可怜,假如一开始就冲出牢笼远走高飞,去杭州或上海闯一闯,或许就能改写她的后半辈子的命运了。当然,鲁迅要为《祝福》另寻主人公了。
老妈妈对自己的亡夫一直怀有深厚的感情,时常提到“我家的阿华”,就像祥林嫂常唠叨死去的儿子阿毛一样。老天爷真的是无情,结婚没几年就夺走了她的阿华,连个根都没有留下,以后也就没有再嫁。当年,在杭州邵家帮佣时,她和七位小姐中的老四相处得最好,对其选择的婆家也很满意,于是就跟随着我奶奶“陪嫁”到了上海,自然也就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了。哪知这一来,就此在我家度过了她的整个人生。老妈妈的母亲,大家都叫她“池妈”,曾经去过杭州的邵家和上海的许家来帮过忙,后来由于年事已高便回绍兴乡下养老去了。在我出生前她已经不在了,所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而凤英妈妈的形象却占据了我的整个童年。我眼中的她个子不高,齐耳的花白短发,满脸的雀斑,背有点驼,常穿一身士林蓝对襟衣,有着一双被裹过后变了形的不大不小的“怪脚”,一口永不改变的绍兴乡音。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老妈妈具备一副强壮的身子骨,操持家务更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我从小跟在她的身后耳濡目染,也学会干一些家务活,可惜没有学会她烧的一手好菜。不管怎样,生活中的一些好习惯还是拷贝成功的。我从小学会生活自理,喜欢生活环境的干净整洁,很大原因是受了老妈妈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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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老妈妈怀抱小叔叔摄于上海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妈妈带大的孩子,理所当然地会受到她身上“绍兴文化”的浸染,尤其是绍兴的饮食文化,绍兴老酒、绍兴梅干菜、柯桥豆腐、朝板香糕等,都是我们的最爱。老妈妈简直就像个变魔术的,啥都会做,腌咸菜、腌萝卜干、腌咸肉、煮茴香豆,连养的鸡都比别人家的壮实。每逢到了过年时,她一个人可以把一大家子整个过年的菜准备停当。真是难以想象,这个家如果没有凤英妈妈的存在,我们会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炎炎夏日的黄昏,家里的小孩们早早地洗完了澡,又用洗澡水把门口的水泥地冲了一遍又一遍。老妈妈也早早地烧好了一锅菜泡饭,放在窗台上晾着。天色渐黑,凉风习习,各家相继搬出了竹椅板凳,纳凉的快乐时光也随着到来。邻家的小伙伴们大都习惯手里捧碗泡饭,搛上几筷咸菜、毛豆,然后东家坐坐西家聊聊。此时的老妈妈高兴时会咪上几口绍兴老酒,边摇着芭蕉扇边给我们讲故事。没有文化的她却有一肚子讲不完的故事,什么“老虎精”啊、“孟姜女”啊、“白蛇传”啊、“梁山伯与祝英台”啊、“阎王和小鬼”啊。我真佩服她超强的记忆力,这些故事爸爸小时候就听过,到我能听这些故事的时候,她依然讲得有声有色。其实,这些故事大都是从戏文里看来的,而戏文又大多是她年轻时在家乡看的。她口中常念叨的“的笃班”其实就是鲁迅笔下的社戏,那是流行于绍兴一带的乡下绍剧。老妈妈最大的爱好,除了绍兴酒,便是绍兴戏了,她的文化素养也几乎全是在戏文里获得的。
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花上几分钱在地摊上租上几本小人书带回家看,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妈妈居然可以一本本从头翻到尾地给我们讲故事。原来,她都是看着画面按照自己的理解在讲,不管她怎么颠三倒四地编,我们一个个都听得如痴如醉。我常常在这些故事中编织着自己的梦,也在这些故事的伴随下进入梦乡。每当我一人在家独处时,家中斑驳的墙面都被我想象成狮子啊、老虎啊、猫啊、狗啊、云彩啊、树木啊,并且还会把这些“玩伴”一个个画出来,这大概都和平时老妈妈讲的故事有关。
如果说,童年往事像电影画面一样留在了自己的记忆中,那么,现在这一帧帧画面打开依然是那样清晰。风雨交加的夜晚,老妈妈背着高烧不退的我走向医院的急诊室,迷迷糊糊中,只见头顶上那把黄色的油布伞随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动在黑夜里晃啊晃啊的。同样是一个雷雨天,还是那个熟悉的背,老妈妈驮着我,蹚着大水,把我安安稳稳地送进了学校。等我稍稍大一点略懂点事时,会常常疑惑地看着老妈妈微驼着的背,猜想着,是因为背过我才这样驼的吗?答案当然不是,但这个背过许多孩子是事实。
随着家中两代人的成长,老妈妈也慢慢地老去,一生的勤劳使得她终天年得高寿,虽然她比爷爷、奶奶都年长十多岁,但比他们都要走得晚。临终的那一天,她和往常一样睡了个午觉,傍晚叫她起床吃晚饭时却怎么也喊不醒了。家中的表兄和邻居家的小伙子们一起抬起了她睡的那个小钢丝床,就这样连人带床送进了附近的华山医院抢救。那一晚,一生辛劳的老妈妈异常平静,我轻轻地为她洗脸擦身,带着我家三代人对她的感恩送她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她就这样悄悄地走了,连哼也不哼一声地走了,对这个尘世毫无眷恋地走了,没有留下任何未了的事务和叮嘱地走了。这种走法实在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标准型“安乐死”——无疾而终啊!我想,只有德高福重之人才能享受到如此的待遇吧。
今天的社会进入物质的高度发达,我们却遭遇了种种道德的毁灭和人性的淡漠,于是我常常会怀念我家的老妈妈,怀念那份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关系的亲情。这种情感和我们所有被她抚养过的生命早已深深地融合在了一起,正是这种融合让我明白,爱是需要用心去体会的,尤其是那种默默无言的爱;爱是需要用爱去感恩的,尤其是感恩为自己的成长付出过心血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