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公坳与牛背脊战斗

李友庄

一、伯公坳之战

（一）日军作战部署和进犯路线

日军占领广州之后，于一九三九年十二月进犯粤北之前，占据三水、顺德、新会、中山、东莞、增城各县和虎门、深圳、石龙等地区，并在广州北部构成以广州为中心的外围防线。大致上东起永汉、正果，北接神冈、太平场，西接源潭以南，以迄北江之线。从一九三八年底至一九三九年底一年时间，日军和中国军队对峙胶着在这条线上，双方在军事上都只有步哨线的小接触。

广州日军为达到策应桂南日军作战，牵制我粤北驻军不能调到广西前线增援之目的，于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中旬，向粤北发动第一次大规模的进攻，扬言要在曲江过年。其总兵力计原有守备广州外围的两个师团，另由日本新调来一个近卫师团，共三个师团，约七万人。日军分为三路，第一路即右翼，以樱井兵团及根本、加藤、掘川、洼中楫等部一万五千人，由增城向龙门、新丰、翁源进犯；第二路即日军进攻的主力，以近卫师团第十八师团共三万余人，由神冈、太平场沿翁从公路向良口、牛背脊、吕田方面进犯；第三路即左翼，以第一〇四师团的一个旅团，加上松冈野的一个联队和中野正楪大队共一万五千人，沿粤汉路由军田向银盏坳、源潭进犯。企图击破我军主力，进占我华南抗战的交通重镇曲江。但在进犯之前，日军先在三水方面有所佯动，似有进犯西江肇庆的模样。

日军的这个部署，显然企图以中间突破、席卷两翼的战略，突破我军粤北防线，消灭我军主力，进占曲江。但战事发展的过程，日军却仅仅突破了粤北防线，没有达到消灭我军主力和进占曲江的目的。

（二）国民党部队的兵力配备

在广州失陷之前，军事委员会已把广东划为第四战区，委何应钦兼司令长官，余汉谋为副司令长官兼第十二集团军总司令。当时司令长官部尚未成立，只是一个名称。自广州失陷之后，政委张发奎为第四战区司令长官，余汉谋副司令长官照旧，司令长官部设在曲江。

在粤北战役前，钦州湾敌军登陆向广西进犯，张发奎随带战区长官部一部分人员驰往广西柳州设立指挥机构，指挥其他部队包括由广东调去第六十六军（欠第一五一师）应战，粤北战事实际是由余汉谋负责。

广州失陷后，即调第六十四军（辖第一五五、第一五六两师）、第六十六军和第一八七师由广西返回广东，并新编了一个暂编第二军，以加强防御力量。

第四战区司令长官部的兵力部署如下：

1．以第三十五集团军总司令邓龙光所属第六十四军（军长陈公侠，辖第一五五、一五六师）和暂编第二军（军长邹洪，辖暂编第七师、暂编第八师）在西江三水以上至四会县之线占领阵地，防止日军向西侵犯。总部设在德庆。

2．以独立第九旅在惠州地区，与在石龙、樟木头之敌对峙。以独立第二十旅在潮州方面，与占领潮汕方面之敌对峙。

3．以第十二集团军主力占领清远、潖江、佛冈水头、从化牛背脊、吕田、龙门地派阵地。总部设在翁源三华圩。

4．总预备队第六十五军（军长缪培南，辖第一五八师、一八七师）军部设在乌石圩附近（在曲江之南四十公里）。

第十二集团军固守清远源潭、佛冈、从化牛背脊、吕田、龙门地派之线与敌对峙。其方针是固守既设防的阵地，继续“挖土抗战”，彻底破坏道路，采取内线作战，部队机动使用，以粉碎敌人进攻。

部署：

右地区：第六十二军军长黄涛，辖第一五二师（师长陈章）、第一五七师（师长练惕生），守备清远、潖江、佛冈至水头之线。

左地区：第六十三军军长张瑞贵，辖第一五三师（师长彭智芳）、第一五四师（师长梁世骥）、第一八六师（师长赵一肩）、第一五一师（师长林伟俦），守备良口、牛背脊、吕田、地派之线。

总预备队：第六十五军长缪培南，辖第一五八师（师长林廷华）、第一八七师（师长孔可权），位置于曲江乌石、马坝、翁源新江一带。

（三）伯公坳战斗经过

十二月初，日军先向西江三水方面佯动，第三十五集团军总司令邓龙光尚未与敌接触，即向第四战区请求增兵。副司令长官余汉谋即以总预备队第一五八师驰往增援。殊料该师赶到四会，而西江安靖如常。就在此时，日军已向粤北大举进攻。迨第一五八师远道归来参战时，我第六十二军已在银盏坳地区激战多日。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中旬，日军北犯部队首先是沿粤汉铁路向我右地区攻击，银盏第六十二军第一五二师首当其冲，激战甚烈，相持近旬。该师阵亡营长吴麒以下官兵多人，受伤更不少。第十二集团军前敌总指挥缪培南乃命第六十二军第一五七师接防，调第一五二师休整。

接着，敌人来势更凶，首以飞机大炮轰击我防御工事，继以步兵猛烈的火力进逼，致使第六十二军第一五七师及调来增援的总预备队第六十五军第一八七师、第一五八师先后在银盏坳、伯公坳、青龙冈、槎冚、源潭等地，与敌反复进行争夺战（此时其他地区尚无战事）。但这些重要据点，得而复失。经过十余天的激战，第六十二军伤亡很大，奉命调回佛冈上四九圩休整。

当十二月间，第六十二军第一五二师在银盏坳与敌对战时，驻在清远汤塘的我团（第六十二军一五七师九四〇团），忽接旅长陈见田电话命令：银盏坳战况吃紧，着我团利用夜行军（防敌机侦察和轰炸）先行出发，到银盏坳附近，暂归第一五二师师长陈章指挥，俟我师到达后归制。迨我团到达联系好，驻在东坑、水牛潭两天，敌人已进占银盏坳与源潭中间地区的伯公坳、青龙冈时，始接刚刚到达的旅长给我电话命令谓：“上级命令我旅迅速夺回伯公坳、青龙冈的阵地，你第九四〇团即向伯公坳之敌攻击而占领之；第九四一团在你团之右攻击青龙冈而占领之。”

虽然我当时对敌情、地形、友军状况等均欠明了，仍于当日下午从水牛潭出发。一开始行动，即被敌机数架跟踪侦察、监视，继而沿途受到轰炸，伤亡士兵多名，迟滞了行程。过了水牛潭山坳，敌人的炮火稀疏地开始射击了。我召集所属各营长和有关的连长，面授展开战斗的任务：以第一营在左，第二营在右，为第一线；第三营及团直属队为预备队，归营长陈超明指挥，在中央后跟进；我在第一线后行进。大家务尽全力，以夺取伯公坳为目标。我同时严肃地对他们说：“上级一定要我们拿下伯公坳，我们立功机会到了！必须有进无退，必须完成任务。”

迨黄昏过后，我第一线部队很快进到敌阵前缘，但上大当了，已深入至敌预设的火网之内了。此时双方展开激烈战斗，枪炮声彻夜不停（右邻部队，我旅第九四一团攻击青龙冈，战况同样激烈），上下纵横的电话通讯均已中断，派人联系也见去不见回。半夜时候，形成了各自为战的状态。敌武器既较我优越得多，又占领峰峦重叠的有利地形，而我第一线官兵，冒险犯难，不怕牺牲，勇往直前，可歌可泣的事迹颇多。如：机枪第二连连长陈剑甫（新会县人）为了掩护部队冲锋，亲自当机枪射手，对敌猛烈扫射，身受重伤，不肯后退一步，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光荣牺牲。一位班长（姓名忘了）踏着血迹跑上去说：“我要为连长报仇！”话音刚落，又中弹阵亡了。接着再上来接机枪手的都先后遭到同样的命运，最后这一班人中只剩一个生还。足见当时战况的激烈，以及我们士气的旺盛。

迨是夜两三点钟的时候，枪炮声忽然停下来了，但前方情况如何，无从获悉。此时我心中无数，只好带着预备队逐步推进，期与第一线取得联系，作最后的决战。那时天极黑暗，伸手不见掌。我跟着特务连的先头排行进，行抵一个山冈底下的小村庄，先头排排长回报，前面山上人声嘈杂，地下有电话线，究竟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不清楚。我着速即再探。瞬间敌炮向我轰击，继而机步枪也从前方和左右两侧山冈向我射来，我队伍一时惊惶走避，状甚狼狈！我判断敌人断不敢黑夜出击，乃立即命令队伍就地潜伏，严阵以待。并考虑到如孤注一掷地盲目往前冲去，在三面受敌之下，势必全部覆灭（因无后援）。我决心乘拂晓前向右后转进数里，占领阵地，收容第一线残余官兵，结果收容到第一、二两营官兵百余人。据回来的官兵称，敌人炮火太厉害，我们吃亏在没有重炮，第一营长连士英、营附倪伟英都是中炮弹阵亡的；第二营长郭惠良几乎中炮弹，去向不明（经十多天后他回佛冈归队，因军长黄涛庇护他，致未受罪）。是役该两营的人员武器，损失了约四分之三，当时自己不禁流下热泪，方寸已乱，徘徊不知所向。适旅长陈见田前来视察，他着我将队伍撤至右后某村集结待命。回来后，我寝食不安，深感官兵牺牲如此之大，是前所未有的，对上对下都很难为情。思考再三，因而亲拟电文向师长练惕生、军长黄涛请罪，大意是说：伯公坳之役，我团既未达成任务，且损失奇重，我指挥无方，恳请严加惩处。

过两天，我团奉命开回佛冈附近集中（此时全军奉令休整，已集中于佛冈上四九圩等处）。军长黄涛召见我，出乎意料还对我慰勉有加，并说：“大仗快要来了，须好好准备，你团还有把握再打吗？”我说：“我团虽然跌了一大跤，但大家有一股报仇雪耻的雄心，军长可以放心把我团放到任何艰苦的地方上去。”谈至此，我遂返团里做好一切准备，迎接新的战斗任务。

二、牛背脊之战

牛背脊位于从化县城之北约四十公里，是翁从公路线上的一个圩镇。山地连绵，峰峦重叠，流溪河环绕于东南北三面，当中有个村名叫军营村，可知历来是军事上一个要隘（解放后此地已建设为流溪河大型水电站，乡民迁居，地形大变）。我军自广州失陷，退守粤北防线，牛背脊也被划为主阵地。但在十二月下旬初，负责固守该地的第一八六师遭到优势之敌进攻（此时北犯之敌为主力军近卫师团），稍接触即轻易放弃牛背脊，向北远逃，致使敌人如入无人之境，直迫沙田、梅坑等处，对粤北部队形成大包围之势。此时，奉余汉谋电令，由铁路方面回到佛冈集结休整的第六十二军，放弃佛冈撤至上太、下太东西线一带山地（具体地名忘了），占领阵地防守拒敌。黄涛军长不同意这样行动，向余汉谋建议：一、敌倾巢来犯，要我曲江，我率第六十二军要广州，这是上策；二、我率第六十二军即向牛背脊、良口拦腰截击敌之后路，得手后转而尾击北上之敌，使敌首尾难顾，以攻为守，这是中策。最后余汉谋答复黄涛以远攻广州不易，着采取第二个办法，马上打牛背脊、良口，把敌拦腰截成两段，造成敌的交通联络与补给运输均受阻绝，以期扭转战局。黄涛遵照这个指示部署行动：以第一五二师向良口之敌攻击前进；第一五七师于十二月二十六日由佛冈出发，翌日拂晓向牛背脊之敌攻击而占领之。下面就谈我团进击牛背脊的经过。

如上所述，我团是在攻打伯公坳伤亡惨重之余，接受这次新的进攻任务的。此时全团人枪只有六百余（五个步兵连、一个重机枪连、一个迫击炮连、一个特务连），正在出发途中次耀洞的地方，忽接师部转来余汉谋总司令的代电：“第一五七师第四七一旅旅长陈见田调该师副师长，遗缺由该旅第九四〇团李友庄为代理旅长。”此时我团正在担任前卫团的任务，就要接触开火，急急忙忙发出这个命令，不过是对我打气的一种笼络手段。因此，我淡然处之，暂且不谈。

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我第一五七师部署向牛背脊之敌攻击，第四六九旅为右纵队，第四七一旅为左纵队（主攻点在左），利用夜行军，务于二十七日拂晓前开始向牛背脊攻击。我团为第四七一旅的前卫，以第三营（营长陈超明）为前锋，经耀洞、箭竹向牛背脊搜索前进。二十七日约三时左右，我先头部队搜索至箭竹山坳（距离牛背脊二十多里），遭敌前哨部队猛烈射击，战约二十分钟，敌向牛背脊退走，我部一直跟踪追击。天刚亮，我们占领了在牛背脊之北约数里的牛屎坳，一部进出白鹅潭村，这样就进入了攻击准备位置。

二十七日早六时，我部署迫击炮、重机关枪，集中火力掩护第三营攻击前进。同时派特务连的一排迅速抢占牛背脊西北端一个最高峰——尖峰山，警戒和掩护我左侧的安全（下面另述该排的战况与结果）。原来驻扎在牛背脊街内的是敌人的后勤兵站和仓库，其东西北三面的高地都有敌人的据点，工事坚固。每个据点的敌兵，虽不过一百数十名，但枪炮装备精良。双方激战至下午一时，我九连勇敢的排长胡邦雄、班长张三首先带队冲入牛背脊圩，后续部队也跟着冲锋前进。我团一面切实占领圩内各要点，一面派第一营代营长刘振率兵两连（是第一、第二营伯公坳战败残余，合编为两连的），专攻牛背脊西端山冈之敌。此时敌我成了胶着对峙状态。当时，第三营虏获了十几担猪肉和一些罐头食品回来，余无所得。是夜双方打打停停，停停打打。我方伤亡官兵约两百名（第三营营长陈超明当时也被其部下误作阵亡上报，其实是贪生怕死，在战乱中乘隙远逃，半年后被证实在逃湖南）。毙敌亦不少，烧毁敌满载辎重的运输车十余辆。

现在谈到特务连派占尖峰山这个制高点的一排的情况：（当年勇敢机智的排长何铁南，年仅二十多岁，罗定县人，现尚健在，本文他也提供亲身经历）下午四时该排奉到命令马上出发，从捷径快跑了两个多钟头，登占了这个高山。当晚敌人将附近四山草木全部烧光，该排士兵利用石岩躲避，未遭烧死。是晨，敌人以为尖峰山的我军官兵不存在了，十多个敌人带着军犬，大摇大摆地攀到近防界线上。该排长亲当轻机射手向敌猛烈扫射，毙敌五名，其余都压了下去。第二批的敌人二三十个，又继续来攻，该排又以集中猛烈的火力把敌人压得不能抬头。有几个敌人拼命仰攀着，给我们的手榴弹收拾了。后来成百敌人出现在对面山头以钢炮机枪密集向我射击，掩护一部分敌人再来强攻，我伤亡甚大。该排于是转移左侧山头再战，坚持了两昼夜（饿了一天），牵制和拖住了敌人，使我容易攻克牛背脊。结果该排士兵三十九人壮烈牺牲，排长只带着七人生还，真是英勇可嘉，可歌可泣！

回过头来谈，二十七日之夜十二时，旅部派参谋陈定海找着我，说：“旅长指示，叫你从速增派队伍将牛背脊东西两侧山头的敌人彻底消灭。”我说：“我手上已无部队可派，第九四一团还留在后头做什么？此时不使用，等到敌人援兵来时更麻烦了。”陈参谋回去向旅长汇报，旅长决定先派第九四一团的一个营，过流溪河，增加我团右翼助战。此时敌约二三百人仍困守两个山头据点。迨二十九日拂晓，第九四一团全部到了牛背脊。同时，敌以飞机掩护，分向吕田、良口退却。二十九日十时，我团遵照旅部命令，将牛背脊防务移交第九四一团后，即集中于白鹅潭村休整待命。是夜十二时，忽接上级命令：第六十二军全部向牛屎粪方向转移，准备向青塘之敌攻击前进（此是前敌总指挥缪培南集中各军兵力总攻青塘的新部署）。而牛背脊之战就从此结束（右纵队第四六九旅仅到达离牛背脊约十五华里的鲜水坑即停止前进）。可是，我们连夜兼程也未追上青塘之敌，而敌人已安全向梅坑、吕田方向南逃，我军白白送行而已。接着各回原防，就这样结束了第一次粤北战役（只知第九三八团虏获山炮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