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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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带着儿子在南方等了三年。第三年,就是这一年,传来了父亲随一艘客轮在太平洋上沉没的消息。母亲怀疑了很久,虽然最终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在这一年的末尾她还是带着儿子到了北方。

儿子第一次看到了雪。牛车、渡轮、火车、汽车,由南向北母子俩走了七天,看见雨渐渐变成了雪。河水浑黄起来,田野荒凉下去,山势刚健雄浑但是山间寂寥冷落了,阳光淡薄凄迷显得无比珍贵。有一条细细的带状物在山脊上绵延起伏。儿子问:“那是什么?”母亲说:“长城。”“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父亲的老家在北方。那时爷爷还活着。那时爷爷孤身一人在北方。

母亲并没把南方的宅院卖掉。她把那所宅院托付给了一个朋友。她确信父亲并没有死,父亲肯定没有上那条船,父亲当然会回来,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她和儿子的面前。那条船肯定是沉入了海底,带来这消息的人还带来了当时香港和新加坡的报纸;几份报纸都在醒目的位置登载了那次海难的消息,白纸黑字:“惨绝人寰,数百旅客葬身波涛”,“航海史罕见惨剧,数百人无一生还”。母亲把那几张报纸看了几遍,问:“他肯定是在这条船上吗?”回答是:“有人说,他是搭乘了那一班船。”“那个人,亲眼见他上了那条船吗?”“这我不知道,但是有人亲眼见他订了那班船的票。”母亲说:“把这几份报纸都留给我好吗?”母亲仍然不相信父亲已经遇难,不相信会从此见不到他。母亲把那些报纸看了几天几夜,忽然灵机一动,到底为父亲找到了生机:那些报道在几百个遇难的人中,列出了几位在商界、金融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名字,但没有她的丈夫。照理说应该有他。如果他真的在那条船上,那么报纸上尤其应该提到他,她的丈夫在四十年代的中国报界算个有影响的人物,记者们不注意到谁也该注意到他。母亲对自己说:“报纸上不提到谁,也该提到他。”但是没有。偏偏没有他。母亲没日没夜地在那几份报纸上寻找,看遍了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符号,没有,肯定没有父亲的名字。

“如果他死了就该有他的名字,没有他的名字就说明他并不在那条船上。”后来母亲对爷爷这样说。

“谁呀?妈,你说的是谁呀?”三岁的男孩儿在一旁问。

“你父亲。”母亲说,“你的爸爸。”

“我爸爸?”

“对。他活着,你爸爸他肯定还活着。”

“什么是活着?”儿子问。

母亲便抱起他,亲吻他。母亲的眼泪流到儿子的脸上,仿佛活着倒是一件更需要流泪的事情。

爷爷一言不发。

那时Z已经跟随母亲到了北方,和爷爷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