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卡尔·考茨基的《阶级斗争》一书之所以引起人们的关注,有好几个原因。作为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一个半官方性质的文件,它对该党在1891年的埃尔富特代表大会(Erfurth Congress)上所通过的纲领(这一纲领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考茨基自己所设计的)予以了多方面的评论。正因为如此,该著作成为指导社会主义激进分子采取政治行动的社会主义学说的权威解释。这本著作对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政治实践形式予以了描绘,这一理论已经被积极的社会主义者们所知晓。除了《共产党宣言》和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的部分章节之外,考茨基的这一著作成了“社会民主党的教义”,正如考茨基自己在该书德文第一版的序言中所描写的那样:该书不仅对德国,同时也对所有既存社会主义政党的国家社会主义者的思想及其努力,进行了系统梳理。在当时,考茨基不仅是党的一份理论刊物的编辑,还是社会民主党的一位官方理论家。用焦耳(Joll)的话来说,考茨基是“社会主义的教皇”。
或许,更重要的一点在于:考茨基的这一著作代表着“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因为这一思想不仅在当时的论战环境中发挥了作用,而且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内都具有久远的影响。马克思曾因为害怕其思想被简单化为正统思想,宣称自己并非“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考茨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并且,他的这本著作被视为对“马克思主义”的一种简明的概括。
要想理解《阶级斗争》一书在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地位,就得理解这样一个事实:1890年,正好是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理论以及社会主义运动与欧陆的社会主义发生密切联系的一年。早期的社会主义思想受到了各种道德的、非历史的观念的影响,这种社会主义思想的伦理学基础,随着伯恩斯坦向康德的回归,以一种改头换面的形式重新出现。这种社会主义被马克思和恩格斯描绘为一种乌托邦式的社会主义,它建立在对现有社会和未来社会的优劣的个人判断的基础之上。
马克思主义是关于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现有的社会(即资本主义社会)是注定要消亡的。一个新的社会主义社会,必将出现在历史的地平线上,这并非是因为资本主义在道义上是错误的或不公正的,而是因为: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规律的探究,足以使得任何不存偏见的观察者得出这样的结论——资本主义社会终将“爆裂”,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每一个组织所面临的必然命运。
马克思被认为是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运动的规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些规律的运行从长远来看(即使是我们并不能够确认其具体的时间节点)具有其必然性。这些规律所描绘的各种发展也具有必然性:无论是资本家为捍卫资本主义关系所付出的聪明才智,抑或是工人方面的消极无为,都不能够改变这种长远的发展。不过,被组织起来的各个阶级的行动,却能够延缓或加速上述各种发展过程。此外,这种必然性自身要通过人的能动性(human agency)才能够发挥作用。这赋予特定阶级一种历史使命,该阶级在资本主义关系下所遭受的苦难最为深重,它是唯一能够改变资本主义关系的阶级——无产阶级。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不可避免的结果,而工人阶级这一“除却锁链之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阶级(其解放将带来一种普遍的解放),则被视作这种历史使命和行动主体的担当者。“当我们论及这种社会革命的不可阻挡和不可避免的性质时,”考茨基强调,“我们是在作出这样一种预设——人是被赋予一定的物质和精神力量并以之追求自身利益的人,而不是傀儡……我们之所以认为现有社会体制的崩溃是不可避免的,是因为我们知道:经济的演化,将不可避免地创造出被剥削阶级得以站立起来并反抗私有制体系的各种条件。”
因此,社会主义乃是一种对历史必然性进步的表达。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意味着他是科学的,知晓社会发展的各种必然规律;而成为科学的,也意味着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即能够拒绝任何关于社会关系的永恒本质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因此,成为一个社会主义者,也就意味着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因此,考茨基的著作,可以看成是对某种处于发展关键阶段的政治运动的表达,也可理解为一种被各类社会主义者引入到工厂、议会、家庭和课堂之中的学说的资源。不过,其重要性是暂时的。不确认各种争议产生的根源,就不可能理解当前关于阶级这一概念的各种争论。我将指出:这一根源,正好存在于科学社会主义的学说之中;存在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之中;存在于其作为社会主义运动指南的政治形式之中。在这里,考茨基的著作成为理解这一论争根源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