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本心致胜
瞧瞧这人,肩披散发,额盘绚巾,偏右袒,背左臂,连环坠耳,玉珠周项,剑眉郁郁,神眸奕奕。一看就是蛮族的壮士,不失为一个好汉。
那人看看其他人,倒的倒卧的卧,怒道:“好好的一场宴席,教一群不会吃酒的家伙搅黄了!”
年轻人打量周艮一番,将右手张开高抬至头顶暂留,又握拳轻捶心口两下,再伸开胳膊摆向右侧,头则顺势微颔——这是他们家族的礼仪罢。
“阁下这是……”
“在下岑厝。宁州岑王公衍次子。幸蒙圣恩,代宁州参赛。”
怕是一碗酒就醉了罢!方才不差分毫地讲过了,又讲一遍。
“在下周艮……”
“席间唯我二人可饮。莫推辞!”
岑厝倒满了一碗酒。周艮无奈何,只得陪着倒一碗。
一碰杯,一仰脖,又似一把刚出炉的长剑直插入腹。
“阁下厉害啊!满院儿我就没看见带家小儿来比赛的,除了你。”
“您误会了!周艮年方十一,哪有……他们是我的徒儿。”
“哟,年纪轻轻就收徒弟,太草率了罢。”
“草率什么?”石葵上来就怼,“俺们可见识过师父的本事!你这般妄自尊大,怕是没见到过厉害的高人罢!”
“嗬!高徒!挺护着师父嘛!”
王瞒抢过话说:“别的不说。俺们师父劲儿可大了!放眼天下,几近无敌!”
“哟!这我可不爱听!在宁州,除了文王子,还没有人赛力气赛得过我!今天也算撞上了,比一把!”
岑厝说着,划开一片桌子,把手肘顶在上面,显然有挑衅的意思。
“我不常掰腕子的……”
“输了罚酒!”
“我先自罚一杯罢。别比了。”
“怕输?”
胡坤悠悠地说道:“谁怕输啊?是怕你赢不了。这酒美得很,教你独吞了岂不可惜?”
“少废话!来!”
“来就来!”
周艮伸出手去,上来就扳倒了岑厝。
“这……”
“喝酒罢!叔叔。”刘刚倒好了一碗酒,双手递上。岑厝抢过来喝干了,大喊一声:“再来!”
又是不费吹灰之力,周艮赢了。
“喝!”孩子们可不管其他,顽皮地叫嚣着。
岑厝额前微微颤抖,大叫一声“攒着”,在桌子上顶好了肘。
“唉……不要比了。你我有缘分,对饮何如?”
“少花言巧语!俺不信掰不过你!”
“好罢,这回让着你点儿。”
周艮放松了些,没想到岑厝还是掰不过。
再来。又输了。
再来。又输了。
再来!又输了!啊!
……
孩子们笑着嚷道:“叔叔!您连输了十多局了,攒半坛子酒,可慢慢喝哟!哈哈哈……”
“岑兄,不如教小弟代饮……”
“去!老子输了!认罚!”
岑厝把脚搭在桌边儿,捧起酒坛啃在嘴里,“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行了,别喝了。岑兄……”
不为所动。
“行了!别喝了!”
周艮一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亲自跳上桌子,夺过酒坛。岑厝一惊,心里一热,便仰头栽下去——幸好之前有个师傅喷了酒便卧在岑厝身后,不然脑壳和地硬碰硬,岑厝可就惨了!
“真是……”周艮把剩下的酒都喝干了,把坛子往地上一摔,叹了口气。
“唔……再……再来!”
“岑兄!还来啥呀!快回屋歇着罢。”周艮借着微弱的光找着标有“宁州”二字的门,便教孩子们收拾收拾桌子,自己背着岑厝回屋了。之后,周艮又逐一把人背回去——醉了的人,大抵都是这般吐黑水儿罢?周艮想想,倒不敢多喝酒了。
周艮安置好其他人,回到桌前,却见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周艮,似乎渴望着师父能允许他们大快朵颐一番。
“师父,这一桌子饭菜,还没吃几口呢。”
“呃……好罢。但要适可而止,别撑破肚皮哟!”
“好!”
周艮欣慰地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扒着饭。民间少油少盐,哪见过这些饭菜?瞧瞧罢,干炒豆酱、醋烫白菜、辣油泼小芥、虾干儿伴炸面……在盱眙哪吃得上这么好吃的东西!周艮也馋得不行,也端来碗筷儿吃了。不一会儿,五个小鬼饱食而眠,卧在地上就睡了。可周艮还是继续吃,白天只吃了俩米糕,能不饿吗?
七碟八碗儿地堆了两摞,周艮还是没尽兴。或许是他吃得太香了,连鬼鬼祟祟闯进来的蒙面人都馋的慌——瞧身段还是个标致的女子。她显然没有料到有人能吃这么久——现在已经是明天了……不对!噢,子时快过了!
已经到了脑子要休息的时候,蒙面人倦意难掩。可是看见周艮饿狼一般的吃相,她顿时清醒了。
周艮也不经意间看见大门口的蒙面人,也呆住了。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周艮刚要喊,却教蒙面人上前塞了一块石头在嘴里。
“别激动!我不是贼!”
“呜呜呜……”
“老娘是来帮你们来了!”
“呜呜呜……”
“你也真行,还没吃完?有多饿呀?”
“呜呜呜!”
咔嘣!
周艮吐掉满嘴的碎块,艰难地喘了两口气,把蒙面人吓得不轻。
“你是谁?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来请诸位看看这个。”杜三娘说着,掏出了一张图纸。
“木牛流马!”周艮惊叫起来。
“上面步骤很详细,照猫画虎就好了!”蒙面人说道,“老娘手里有十一份,你们几个分一下罢。至于夷洲的那个已经处理好了,你们不必多虑其他。”
“呃……你是谁?为啥要帮我们?”
“崩问那么多!”
蒙面人把一张图“啪”地按在桌子上,便随意进了一个卧房。
“搞什么明堂?”周艮扫了一眼图纸,便折好收起来了。
“什么!”
一声尖叫钻进周艮耳朵里。周艮赶紧去看,原来是蒙面人瞧见一个“醉鬼”惊呼大叫。见她煞有介事地给卧倒了的匠师把脉,周艮不以为意。
“我说,一个醉鬼,至于验脉吗?”
“醉鬼?这是中了毒!”
“什么?那……其他人……”
“还有别人?”蒙面人的语气里掺杂着惊恐。
周艮耸耸肩说:“除了我和宁州的岑厝师傅,其他人怕是都中毒了。”
“惨了!你快去叫官!说……等等,你俩……”
“说来也怪。咱俩吃吃喝喝,一点儿事儿也没有。”
蒙面人显然迟疑了一瞬,接着便匆匆封住了那匠师的穴位,点揉按拿看得周艮眼花缭乱。
“您这是……”
“还愣着干嘛!快去叫官!”
“噢!”
周艮拔腿就往外跑。看来这女人还挺凶嘛!
蒙面人忙活好一通,可算把所有的毒都给封住了。
“唉!荼王还是快了一步。”蒙面人捏着图纸,懊悔不已,不经意间撇了一眼桌子,瞧见了正中间两个坑——一看就是喝酒划拳啥的留的痕迹。不过,也太明显了点儿。
“力气好大嘛……力气……”杜三娘猛然想起,异元诸神有一脉司艮,其宗主正是善使力气的。再想想方才,周艮可是硬生生把嘴里的石头咬碎了的!巧合吗?
“老娘便赌一把了!你若是异元神转世,老娘也算帮对了人!”
蒙面人把剩下的图纸用手一搓,碾成了末随风丢去,便飞檐走壁,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整个院子都教兵给围起来了。经过了一上午的审查,周艮、岑厝和五个孩子才得以留下来。一堵横贯南北的石粉墙赫然立在院子中央。原来的南门改成了两扇小门,好好的一个大院儿被劈了半儿了!
“我说官爷!这是干啥?”
门口的守兵瞧瞧周艮,没好气儿地说:“这叫安全隔离。”
岑厝也略带不满地说:“有劳公家费心了。不过,这一堵墙没缝没孔的,我一个人可闲得慌!”
“那没办法!比赛就在各自的半个院子里比!做出木牛流马之前,谁也别想踏出院子一步!”
“什么!”
“叫啥叫?没看见院子里堆着的木头和工具啊!赶紧做罢!陛下赶着要结果呢!听说夷洲那个已经初具规模了,你们可得加把劲儿喽……行了行了!赶紧进去!吃饭有专人送,缺东西有专人拿,你们真是宝啊!”
咚!
空落落的院子把七个人一口吞下,仿佛在无情地消化着他们对于比赛的热忱。
“不就是咱们没中毒嘛!把咱们当贼似的看着!”
“师父!那现在怎么办啊?”
“别怕!还有两天多的时间,造木牛流马足够了!”
“可是……”
“我有图纸。”
另一边……
“呸!中毒?中什么毒?在宁州,咱喝完酒都吐黑水儿的!世世代代,就没有说这是中毒的!喝酒没吐黑水儿,那是没喝醉!哼……木牛流马?真是问着了!宁州的木匠对这东西熟得很呐!我到要看看你们怎么和我比!”
一边靠图纸,一边靠记忆。忙活到晚上,两半院子各有成果。这木牛流马一头是马,一头是牛,居然是个造型杂糅的小四轮车。岑厝看着成品,啧啧称奇。武兴王好厉害!不过,这威风的小车总感觉少了点儿啥。管他呢!做出来就行!
“完工喽!”
孩子们欢呼着。按照图纸上的步骤,眼前这只四轮小车就是成品了。前马后牛,好可爱!
周艮却眉头微蹙。这木牛流马,仿佛和自己给它的定义有些出入啊。
齐奇察觉到周艮的顾虑,试探着问道:“师父,怎么了?”
“呃,没什么。你们干得不错嘛!”
“跟着师父,咱们啥时候差过?”
周艮欣慰地笑一笑。这些小木匠底子很不错,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是夜,孩子们躲在一间屋子里睡,周艮去了另一间屋子——他知道今天大家都很累,都难免打呼噜。自己的呼噜声都吵醒过自己,可不能折磨孩子们呐!
万籁俱寂,一片混沌之后,一声声轻唤传来。
“艮子。”
“艮子!”
“师父?”
“别人说咱拧,咱说咱心清!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复奢何求!为师知道,你为了周家能够复兴,做了事。可还不够!远远不够!甚至还差点儿误入歧途!”
“歧途?师父,我……”
“收徒?你还没出师呢!比赛?众人拾柴火焰高!竞匠?就靠一张别人给的图纸吗?一点自己的东西都没有!不是歧途是什么!”
“我……”
“没有自己的东西,你还算自己吗?为师可不愿传道给这种不伦不类的小子!”
“不!我不是!师父!艮子知错了!”
“错哪儿了?”
“……”
“哼!混小子!琢磨琢磨罢!待你琢磨清楚,便也成一位合格的匠师了!但是,你若再这么堕下去,别怪为师再不认你!”
“不!”
周艮猛然惊醒。月光很明朗地泻入窗子,周艮额上的汗珠显得很晶莹。
“师父……”
周艮爬下床,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静卧着的木牛流马,心怦怦直跳。仔细想来,从初赛至今,自己的本事还不曾露过。自己可是周老一手带大的弟子,自己待之如父,也学来不少东西。荒着手里的才学而拾人牙慧,真的好吗?
我不是没有想法……可是,万一我输了……我可没有叫嚷“没有万一”的资本,我赌的是周坊的命啊!渠已经挖好,自己为啥不顺着流呢?
不对!既然自己有更好的想法,为啥不去试一试?眼前这车,载粮还可以再多一点,运行可以再利索点儿,尚未达到自己心中的标准啊!周艮!你是个木匠师。匠师,务匠为民!无论结果如何,只要造出更好的运粮车,只要做了有益于赈济的事,有益于百姓的事,就不亏!
今晚是晴夜,月光很空明,确实适合自己默默地做工。周艮终于咬咬牙,拿了锁工具箱的钥匙,在月光下忙活起来……
眼见的拂晓到来,周艮也满意地收了工。眼前的杰作是自己在半成品的基础上改的,能多装一倍粮食,而且除了牛舌,还装了马耳,各有各的用处。这绝不是传统的木牛流马,是独具匠心的木牛流马!周艮美滋滋地想着,豁然开朗,向着熹微的晨光合掌礼拜,感谢天公赐予自己一晚清澈的月光。
限期已到,两只蒙着麻布的作品教人带到了台城。周艮带着孩子,和岑厝并肩行进着。
“岑兄……”
“哼!”
看来,因为掰腕子输得一踏涂地,岑厝的脸可不好看喽。周艮识趣儿地止住了自己的问候,免得刺激人家。
这天,群臣都自觉地把殿中留出来,供天子检查木牛流马。大家知道中毒的事,也知道天子因此事心怀不悦,都瞻前顾后的。
“天下只有你们三个还能比赛的。望尔等不负朕心!”
天子严肃地走下殿台来,先来到荼王面前。
“夷洲匠师之作,启!”
一只威武的木牛呈现在眼前。木工很精细,打眼儿一看,很美观嘛!再看载货,量不少嘛。天子又试着掰了掰牛舌,这车真的似传说中一般,掰则行,再掰则止。天子惊讶不已。
“此物甚妙,只是斯为木牛,流马何在?”
“回陛下,此物本为一牛身,因其力赛马,故曰流马。依末匠看,不过一名称之辩耳,何必计较?”
“宁州匠师之作,启!”
一只前牛后马的四轮车出现了。天子一瞧,也不错。试了试,各种参数也较荼王的无异。
“不错。”
“幸蒙圣恩,得以扬此祖传技艺献丑。”
“祖传?”
“回陛下。武兴王曾以礼教化宁州,这木牛流马便是武兴王带来的一件礼物。”
天子微微点头,来到了周艮身边。
“幽州匠师之作,启!”
瞧这厮:前头是马,鬃似蜿蜒冲巅之龙,神有骐骥伏枥之壮,微风拂其面,隐约嘶鸣抑扬顿挫;后头是牛,迸目勾角,呼哧哧将怒奔,鼻中有环,却不锁撼山吞河之威,口中摆舌,却不泻掣鼎托天之力!
“启禀陛下,此木牛流马是末匠参考武兴王故事,再改进制成。”
“噢?有何改进?”
“向者所运,不过四石粮。今用此物,可运八石粮。且不仅牛舌有巧,马耳亦有。牛舌掌行止,马耳司水陆。”
周艮说完,便亲自将马耳提起,马鬃便“腾”的一下窜上老高,连带着的,还有一折宽大的三角帆。这帆分两面,把马头后面的部分罩住大半,前面交出一棱用以劈风远航。天子眼睛一亮,才发现四轮只间,装粮的仓底竟似船底一般。
“江南多水,航运方便。教一扁舟,分坠二绳,将木牛流马首尾连结。则浩淼江面,只需一船,运个几百石粮岂不简单?若求保险,只需在两侧加若干护航小舟而已。较之单船运粮,又快又多。”
听着周艮的讲解,天子由衷地欣喜。朝廷正愁没有运粮工具呢,这样一来,可顺利不少!
“可有图纸以便批量生产?”
“暂无。”
“那这是……”
“此系末匠脑中一闪灵光,故未来得及谱图。不过请陛下放心!为了百姓,为了大晋国,末匠赶出图纸,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为匠者,为百姓谋福耳!”
天子凝视着周艮许久,当即退去满脸的阴郁,激动地说到:“机巧状元在此矣!不知匠师何名?”
“末匠名唤周艮,尚未取字。”
“好!周艮!朕再问一句,为匠者,当为何如?”
“为天下百姓某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