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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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任何一颗再卑鄙的灵魂、再凶蛮的心,也不可能没有产生爱恋之情的时候。自称摩尔人的两个恶煞中的一个,看上我了。他有意接近我,同我说些他那纯属莫名其妙的事,向我献点小殷勤,有时把自己的那份菜分点给我,特别是还经常热烈地吻我,弄得我很不对劲儿。他的脸好似香料面包,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目光火辣,好似暴怒而非柔情。尽管这张脸不免让我不寒而栗,但我还是承受着他的吻,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对我十分友爱,忤逆他是不对的。”他渐渐地越加放肆了,说些极为奇怪的话,以致我有时认为他是昏了头了。有一天晚上,他想来同我一起睡。我不干,说我的床太小。他就催逼我去他床上睡。我仍旧不干。因为这家伙实在太脏,一股嚼过的烟草味,我挺恶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厅里只有我们俩。他又开始动手动脚的,动作十分粗野,让人害怕。最后,他居然想干起最下流的狎昵事来,而且攥住我的手,逼着我也那么干。我大吼一声,拼命挣脱开来,向后跳了一步,但并没表示恼怒、气愤,因为我根本不懂那是什么事。我十分坚决地表示我的惊愕和厌恶,他就没再逼我。但是,当他自我癫狂一阵之后,我看见有黏糊糊、白花花的东西向壁炉射去,落在地上,心里直恶心。我一辈子都没这么激动、慌乱、甚至害怕过,我向阳台奔去,差点儿晕过去。

我无法理解那个可怜虫到底是怎么了。我以为他得了癫痫,或者是什么更为可怕的疯病,而且,说真格的,我不知道,对于一个冷静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看见这种肮脏下流的举动以及这张最淫荡的丑恶嘴脸更加恶心的了。我从未见过别的男人这样过。如果我们在女人面前如此这般地癫狂,她们一定对我们厌恶透顶,除非她们的眼睛被迷住了。

我急不可耐地去把我刚刚遇到的这一切告诉大家。我们的老女总管叫我住嘴,我看得出这事让她非常不安,而且我听见她在咬牙切齿地嘟嘟嚷嚷:“该死坯!孽畜!”由于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许我声张,我仍旧不顾禁令四处嚷嚷,而且因为嚷得太凶,第二天一大清早,一个管理员便来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责怪我小题大做,败坏圣院名声。

他训斥了我很久,一边还向我解释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他并不认为在教我懂这些事情,因为他相信我知道那人要跟我干什么,只是因为不同意才反抗的。他严肃地对我说,这种事同淫荡一样是不可为的,但对作为行为对象的那个人来说,这种意愿并不算什么侮辱,被人看着可爱并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他毫不隐晦地对我说,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种荣幸,由于来得突然,未及抵御,但他一点儿也没觉得那有多么可怕。他甚至恬不知耻地使用那些专门的词语,以为我不肯的原因是怕疼,便对我保证说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犯不着大惊小怪。

我听着这个无耻之尤在说,非常的惊奇,因为他根本没在为自己辩解,好像是为我好才来开导我的。他觉得自己的话平常得很,用不着背着人躲着去说。我俩旁边还有一人,是一位教士,同他一样地认为这一切没什么可生气的。这种泰然自若的神气把我唬住了。以致我终于相信这想必是世间习以为常的事,只是我早先没有机会受教而已。因此,我在听他讲的时候,没有生气,却不无厌恶。我所遭遇的,特别是我所看见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回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仍觉恶心。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对那件事的憎恶竟波及辩护者身上了,我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以致让他看出他的教诲所产生的恶果。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从此之后,他便不遗余力地让我在教养院里日子不好过。他完全达到目的了。我看见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所以便像当初避之犹恐不及地那样,急不可耐地走了这条路。

这一经历使我日后不会再受到同性恋男人的引诱,而且,我一看见像是这种人的时候,便想起我那可怕的摩尔人的神情、举止,心里始终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憎恶。恰恰相反,与之相比,女人却大大地赢得我的心。我觉得我应该对她们温柔缱绻、深表敬意,以补偿我们男性对她们的非礼,因此,当我想起那个假非洲人的时候,最丑陋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成了可敬可爱的了。

至于那个假非洲人,我不知道大家对他会怎么说。反正我觉得,除了洛朗莎太太而外,大家仍一如既往地看待他。不过,他不再接近我,也不再同我说话了。一个星期过后,他隆重地接受了洗礼,浑身上下穿了一身白,以示其再生灵魂的纯真。第二天,他离开了教养院,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个月后才轮到我,因为让我的训导者们获得使刺头儿皈依的荣誉,时间太短不能说明问题,而且,他们还让我把所有的信条过了一遍,以炫耀他们已使我服服帖帖。

最后,在充分地受教和充分地听命于我的训导者们之后,我被结队引向圣让主教堂,去庄重地宣誓皈依,并参加洗礼的辅助仪式,尽管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给我施洗礼,但是,辅助仪式与正式仪式几乎一样。这样做就是让人明白,新教徒并不是基督徒。我穿了一种专供这种场合穿戴的饰有白色花边的灰长袍,前后各有一人托着铜盆,用钥匙敲着,大家根据自己的虔诚或对新皈依者的关怀程度,往里面布施。总而言之,天主教的繁文缛节,应有尽有,以便更好地教育大家,而羞辱我。只有那件对我本是极其有用的白衣服,他们没有像对摩尔人那样让我穿,因为我没有荣幸成为犹太人。

这还不算完。随后要去宗教裁判所接受对异教徒的赦罪,再举行亨利四世由其钦差代行的同样的改宗仪式,回到天主教的怀抱。可尊敬的裁判神甫那神态、举止没能驱除我走进此屋时的那种内心恐惧。就我的信仰、职业、家庭问了好几个问题之后,他突然问道我母亲是不是下了地狱。我突然的愤怒被恐惧压住了。我只是回答说,我希望她没下地狱,上帝的光辉在她临终时可能照亮了她。他没有吭声,但做了个鬼脸,看得出,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这一切结束之后,正当我寻思终于会按照我的意愿安排自己时,他们却把我逐出门外,只把布施得来的二十多法郎的零钱给了我。他们叮嘱我要像一个好的信徒那样生活,要忠诚于圣宠。然后,他们祝我好运,把门一关,一切就都消失了。

我的伟大希望就这样转瞬间便化为乌有了。我刚才所做的利害相关的一切,留给我的只剩下既是弃教者又是受骗者的回忆了。不难想象,当我从飞黄腾达的美梦中落入贫困潦倒的境地时,当我早晨还对将要居住的宫殿挑三拣四,晚上就要露宿街头时,我的脑子简直是乱套了。有人会以为我开始陷入一种极其痛苦的绝望之中,尤其是因为自己悔不当初,怨恨自己亲手造就了自己所有一切的不幸。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我平生头一次被禁闭了两个多月。我的第一个感觉便是重新获得了自由。做了长久的奴隶,又变成了自己以及自己行为的主宰之后,我发现自己跻身于一座繁华富庶、满是出身高贵的人的城市里,一旦我的聪明才智为人赏识,我不会不受到欢迎的。再说,我有的是时间等待,而且兜里的二十法郎对我像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我可以随意使用,不必向任何人报账。我这是头一次看到自己如此富有。我远没有垂头丧气,痛哭流涕,我只是改变了想法,但自尊心一点儿也没丧失。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自信和镇定过。我已经认为自己出息了,而且因为这全是靠了自己,所以我觉得挺美。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遍全城,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即使这只是为了表示一下我的自由。我去看卫兵上岗,因为我很喜欢军乐。我跟着迎圣体行列看热闹,因为我喜欢听神甫们唱圣歌。我去参观王宫;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看见别人进去,我也跟进去,没人拦我。也许是因为我胳膊里夹了个小包才让我进去的。不管怎么说,进到王宫时,我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已经把自己几乎看做是居于宫中的人了。最后,因为老是走来走去的,我没劲儿了。肚子饿了,天气又热,我便走进一家乳品店。女店主给我端上来奶糕、凝乳和两个我最喜欢的皮埃蒙特长形小面包。我只花了五六个苏,便吃了我有生以来最美的一餐。

必须找个住处。因为我已经会说不少皮埃蒙特话,能让人听得懂,所以找个住处并不难。我挺小心,只是根据财力而非兴趣选择住处。有人告诉我,波河街有个士兵的女人,留宿闲散仆人,一夜一个苏。我在她家得到一张破旧空床,便安顿下来。那女人尽管已经有五六个孩子,但人很年轻,而且是母亲、孩子、客人,全都住在一个房间;我在她家时一直就这么住的。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好女人,尽管满嘴粗话,总是衣冠不整,披头散发,但心地善良,嘘寒问暖,对我友好,甚至还帮过我的忙。

我好几天都完全沉湎于自由自在和好奇的快乐之中。我在城里城外游荡,东张西望,观看我觉得好奇和新鲜的所有一切。而且,对于一个逃出樊笼、从未到过京城的年轻人来说,一切都是稀罕和新奇的。我对瞻仰王宫特别准确无误,每天早晨都参加公家小教堂的弥撒。同这位王公及其随从待在同一座小教堂里,我觉得美极了。但是,这种执著更多的是出于我那开始显露的对音乐的激情,而宫廷的排场很快便全看到了,而且总是老一套,不久也就失去了魅力。撒丁王当时拥有欧洲最好的交响乐队。索密士、德雅尔丹和贝佐齐父子交替地在乐队里大显身手。为了吸引一个年轻人,用不着这么好的乐队,只需把一个小乐器演奏好,就足以让他心花怒放了。毕竟,对于眼前的豪华气派,我只是惊愕赞叹而已,并非贪得无厌。在这王室的辉煌之中,唯一使我感兴趣的事就是看看其中是否有这么一位年轻公主,既值得我尊敬,又能与她风流一番。

我差一点干出一桩风流事来,那是在一种没有这么豪华的场合中,但是,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本可以在其中寻找到极其美妙的乐趣的。

尽管我生活十分节俭,但钱袋不知不觉地瘪了。这种节俭毕竟不是出于未雨绸缪,而是纯属一种饮食的不讲究,即使今天,盛宴佳肴也没有使之改变。我以前没吃过,而且今天仍旧没吃过比粗茶淡饭更好的美餐。只要有乳制品、鸡蛋、蔬菜、奶酪、黑面包和一般的葡萄酒,人们就可以放心让我美餐一顿了。我胃口好,吃什么都香,只要没有膳食总管和仆人围着我,让我看腻了他们那讨厌的样子就行了。我那时花上六七个苏就能吃上一顿非常好的饭,可后来,花六七个法郎也吃不上。我因为没有受到饕餮的诱惑而饮食有节。但我把这一切称之为饮食有节是错误的,因为我只要有口福可享是从不放过的。一吃上梨子、奶糕、奶酪、皮埃蒙特长形小面包和几杯掺和讲究的蒙斐拉普通葡萄酒,我就成了最幸福的贪馋的人了。但尽管如此节俭,我那二十法郎也快要用完了。这一点我一天天地看得更清楚了,而且,尽管我还年轻不懂事,但瞻念前程,不寒而栗。我的所有幻想就只剩下一个了:寻找一份能让我活下去的活计,但这又谈何容易。我想到了我以前的行当,但我的手艺不精,没有师傅会雇佣我的,而且干这一行的师傅都灵并不多见。于是,我一面等待好机会,一面决定逐个铺子地去毛遂自荐,在餐具上刻个姓名起首字母图案或徽记什么的,然后,听人赏赐,希望以廉价劳动吸引人。这个办法收效甚微,几乎到处碰壁,而且,即使找到点活儿干,工钱也微乎其微,仅够几顿饭费的。然而,有一天,我一大清早从孔特拉诺瓦街走过时,从一家店铺橱窗,看见一位风姿绰约、美貌迷人的年轻女老板,尽管我在女人面前羞怯腼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向她推荐我的雕虫小技。她没有拒绝我,反而让我坐下,让我说说我的简单经历。她很同情我,叫我鼓起勇气,说是善良的基督徒们是不会撇下我不管的。然后,她一面让人到附近的一家金银器店去找我说我需要的工具,一面到楼上厨房里去,亲自给我拿早点来吃。我觉得这个开端是个好兆头,以后的事也证明了这一点。她好像挺满意我的那点活计,而且对我稍微放松一点之后的一通闲聊更是满意;她亮丽可人、着意打扮,尽管态度和蔼可亲,但她那风采却让我望而生畏。然而,她好心的招待、同情的语气、温柔亲切的举止很快便使我不再感到拘束了。我看到自己成功了,而且这使我还会获得更大的成功。尽管她是意大利人,而且过于漂亮,显得有点妖冶,然而,她是那么的稳重,而我又是那么的胆怯,所以很难立即有所发展。我们也没来得及成全好事。每当我想起在她身边度过的那些短暂时刻,总感到极其欣慰,而且,我可以说,在其中尝到了初恋般的最甜蜜、最纯洁的爱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