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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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年轻人,”他又抬起头,继续往下说。“我从您的脸色看出,您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您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了,所以我立刻就来找您谈话。我把我的生活情况告诉您,并不是因为要在这些游手好闲之徒面前丢尽自己的脸,即使我不说,他们也全都知道,而是因为我要找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和受过教育的朋友。您要知道,我的妻子在省里一所贵族女子高等学校里念过书,毕业时,省长和其他名流都在座,她跳了披巾舞,因而获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奖章……那枚奖章被卖掉了……已经很久啦,嗯……奖状还放在她的衣箱里呢,不久前她还拿给女房东看过。虽然她跟女房东经常吵架,但她还是想在人家面前夸耀,让人家知道,她有过好日子。我不是责备她,我可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因为这是留存在她记忆里的仅有的一件事,其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对啊,对啊;这位太太脾气急躁,高傲而又倔强。她自己洗地板,啃黑面包,但不许人家对她有半点不尊敬。她不肯原谅列别兹雅特尼柯夫的粗暴行为,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因此揍了她一顿,她就躺在床上不起来,这与其说是伤了她的肉体,倒不如说是伤了她的感情。我娶她时,她是个寡妇,有三个孩子,孩子都还很小。她的前夫是个步兵军官,她爱上了他,便离开家同他私奔。她对丈夫有深挚的爱情,但他爱赌如命,吃了官司,因而死了。他竟然也揍过她;虽然她没有原谅他——我知道确有其事,我有真凭实据——可是直到现在她还是常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想念他,拿他教训我。我很高兴,很高兴啊,因为她认为自己从前是个幸福的人……虽然这不过是存在于她头脑里的空想。他死后,她带了三个幼小的孩子仍住在一个偏远的县城里,当时我也在那儿,她穷得走投无路,虽然我见多识广,但我甚至也无法形容她的穷困的境况。她的亲戚都不认她了。但她是个硬骨头,一个非常骄傲的女人……那时候,先生,那时候我也丧了妻,前妻留给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儿,我便向她求婚,因为我不忍心看她受这样的苦。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教养的、出身名门的女人竟然答应嫁给我,她穷到什么样的地步,您可想而知了!可是她嫁给了我!她痛哭流涕,非常伤心地嫁给了我!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啊。您可知道,先生,您可知道,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不!这种境况您还体会不到呢……足足有一年光景,我忠诚而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没有碰过这种东西(他用指头碰碰一壶半俄升[8]酒),因为我也是有感情的。虽然如此,我也没有能够讨她喜欢;可是后来我失业了,也不是因为我犯了过错,而是因为机关里裁员。于是我又喝起酒来!……将近一年半前我们经过长途跋涉,历尽千辛万苦,这才来到了这个气象雄伟、点缀着无数纪念碑的京都。我又在这儿找到了工作……找到了,又丢了。您明白吗?这次是因为我自己犯了过错而丢掉的,因为我的本性难改嘛……我们现在住着半间屋子,房东是阿玛丽雅·费奥多罗夫娜·李彼韦赫赛尔,我们怎样过日子,拿什么付房租,我都毫无把握。那儿除了我们一家以外,还住着许多人……像所多玛[9]一样乱糟糟的……嗯……是呀……同时我前妻的女儿也长大成人了,我的女儿在成长中受尽继母的虐待,这点我不想谈了。因为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虽然气量很大,可是这位太太性子暴躁,动不动发脾气,说话尖酸刻薄……是呀!嗯,那是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索尼雅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这点您也可想而知。四年前,我教过她地理和世界通史;可我自己也不大懂得这些学科,而且也没有合适的课本,我们有的是什么样的书啊……哼!……现在连这些书也没有了,所以课也不上了。我们只念了波斯王居鲁士[10]一章。后来,她年已及笄,读了几本爱情小说。还在不久前,她通过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借到一本刘易斯[11]的《生理学》。您知道这本书吗?她津津有味地把它念完了,甚至还给我们念了几个片断,这就是她所受的全部教育。先生,现在我向您提一个——我自己提出的——个人的问题。依您看来,一个穷苦然而清白的少女依靠诚实的劳动能挣很多钱吗?……如果她是老老实实的,没有特殊的本领,即便她双手一刻不停地干活,一天也挣不到十五戈比。而且那个五等文官伊凡·伊凡诺维奇·克洛普什托克——您听说过这个人没有?——借口把领子做得不合尺寸并且缝歪了,不但到现在半打荷兰式衬衫的工钱还没有付给她,甚至还盛气凌人,跺脚,用下流话辱骂,把她撵了出来。可是家里几个孩子都挨着饿……再说,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这时焦急万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脸颊上泛出红晕——患这种病的人常常是这样的,她骂道:‘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在我们这里又吃又喝,又要取暖,’可是这儿有什么吃的喝的呢,孩子们都有三天没见面包皮啦!那时我躺着……嗐,这有什么可说的!我醉醺醺地躺着,听见我的索尼雅(她性情温柔,嗓音又那么柔和……一头淡黄色头发,那张可爱的脸蛋常常显得又苍白又瘦削),说:‘嗐,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难道我非去干这种事不可吗?’达里雅·弗兰卓夫娜,这个坏女人,警察很熟悉她,已经通过女房东来找过她三次。‘为什么不去,’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嘲讽地回答道。‘爱惜啥呀?好一个宝贝!’可是不要责备她,不要责备她,先生,不要责备她!她说这话的时候精神已经失常了,而且心里万分焦急,又是病魔缠身,孩子们都饿得大哭大喊。她说这话多半是有意侮辱自己,不是真有这个意思……因为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生就这样的性格,孩子们号哭起来,哪怕是肚子饿,她也会立刻把他们痛揍一顿。我看见,索涅奇卡五点多钟就起床了,扎上头巾,披上披肩,从家里出去了,到八点多钟才回来。她一径走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跟前,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把三十卢布摆在桌上。她虽然看了一眼,但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拿了我们那块绿呢大头巾(我们有这样一块合用的薄呢头巾),裹住了头和脸,在床上躺下了,脸向壁,只是两个肩膀和身子都在不住地哆嗦……可是我还是和刚才一样躺着……当时我看见,年轻人,我看见,随后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也是一句话不说,默默地走到索涅奇卡的床跟前去了,整个晚上跪在她的脚边,吻她的脚,不愿站起来,后来她们俩就这样拥抱着,一块儿睡着了……一块儿……一块儿……是的……可是我……醉醺醺地躺着。”

马尔美拉多夫不说话了,仿佛他的声音中断了。接着他忽然赶忙斟满酒,一口气喝完,并清了一下喉咙。

“先生,自从,”他沉默了半晌后,又往下说。“自从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并有几个居心不良的人去告发后——这主要是达里雅·弗兰卓夫娜捣的鬼,仿佛是因为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从此以后,我的女儿,索菲雅·谢苗诺夫娜,不得不去领黄执照,并由于这个缘故,她不能跟我们一块儿住了。又因为女房东阿玛丽雅·费奥多罗夫娜也不肯让她住下去(以前她帮过达里雅·弗兰卓夫娜的忙),而列别兹雅特尼柯夫先生也……哼……他跟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吵起架来,也是由于索尼雅的缘故。开头他要跟索涅奇卡接近,可是忽然瞧不起她,说:‘我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能跟这样一个女人同住在一个住所里呢?’可是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不服气,极力替她抱不平……事情就闹开了……现在索涅奇卡多半是在黄昏才上我们这儿来的。她安慰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常常送来尽可能多的钱……现在她住在裁缝卡彼尔纳乌莫夫那儿,向他们租了一个房间。卡彼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说话结结巴巴,子女成群,他们也都口齿不清。他的妻子也口齿不清……他们都住在一个房间里,可是索尼雅独住一间,是用板壁隔开的……嗯,是呀……他们都是最穷苦的人,说话结结巴巴……是呀……不过那天我大清早就起身,穿上我的破烂衣服,举起双手向天祈祷,过后就去见伊凡·阿法那西耶维奇大人去了。您认识伊凡·阿法那西耶维奇大人吗?……不认识吗?那么您不知道这个上帝的人!这是蜡……上帝面前的蜡;像蜡在融化!……听了我的一番诉说后,他甚至扑簌簌地掉下泪来。他说:‘嗐,马尔美拉多夫,你已经辜负了一次我的期望……我再帮你一次忙,’他是这样说的,‘记住我的话,’他说,‘现在你回去吧!’我吻了他脚上的灰尘,我是在心里吻的,实际上恐怕他不会让我这样做,因为他是个大官,有新的政治和文明思想的人物;我一回到家里就说,我又弄到了差事,有一份薪俸可领了,天哪,那时候大家好快乐啊……”

马尔美拉多夫因为激动得很厉害,又停顿了一下。这当儿,有一群已经喝醉了的人从街上闯进酒店来了,从酒店门口传来一架租来的手风琴的声音和一个七岁孩子唱《小小的农庄》[12]的发颤的歌声。顿时热闹起来。酒店老板和伙计都忙着招待客人。马尔美拉多夫没有注意到那些进来的人,继续讲他的故事。他好像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可是他越醉,话就越多。他回忆起不久前得到了差事,仿佛兴奋起来,脸上甚至容光焕发。拉斯柯尔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

“先生,这是五个礼拜以前的事了。不错……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和索涅奇卡她们一听到这个消息,天哪,好像我进了天堂。从前尽是挨骂:你像畜生一样躺着吧!可是现在呢;她们都踮着脚尖走路,不许孩子们吵嚷:‘咝,谢苗·扎哈雷奇工作得累了,他要休息!’在我上班以前,给我烧咖啡,给我煮凝乳!给我弄来了真正的乳酪,您听见没有!我真不懂,他们从哪儿弄来了十一卢布五十戈比给我置办服装?靴子啦、细棉布胸衣啦——都是最考究的,还做了一件制服,这一切东西式样都做得极其讲究,花掉了十一个半卢布。头一天,我大清早下班回家一看,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做了两道菜:汤和洋姜腌牛肉,这样的菜,从前我连想也没有想过。她没有什么衣服……就是说,一件好衣服也没有,可是现在她打扮得好像要去做客一般,这不是说她穿了什么新衣服,而是说她没有什么衣服也能打扮:她把头发梳得很光亮,换上了干净的领子,套了一副套袖,换了个人啦,显得年轻而又妩媚。索涅奇卡,我的小宝贝,只拿些钱来贴补家用,可是现在她对我说,她暂时不便常常上我们这儿来,除非在天黑以后,免得让人看见。您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吃过午饭,我回来睡午觉,您想想看是怎么回事:卡杰琳娜·伊凡诺夫娜耐不住啦;一星期前,她跟房东阿玛丽雅·费奥多罗夫娜大吵过一场,可现在却叫她来喝咖啡了。她们足足坐了两个钟头,一刻不停地悄声谈话,她说:‘现在谢苗·扎哈雷奇有了差事,能领一份薪俸了。他去见过大人,大人亲自出来接见他,叫别人都等着,还拉着谢苗·扎哈雷奇的手,打他们面前经过,往办公室走去。‘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说,‘谢苗·扎哈雷奇,我当然记着您的功劳,虽然您有这个荒唐的嗜好,可是现在您已经答应了,而且没有您的协助,我们的工作也不顺利。’(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他说:‘我现在相信您的诺言。’我对您说的这些话,都是她随口编造的,这不是她信口胡诌,瞎吹一通!不,老天为证,这一切她自己都很相信,她以想象来自慰!我不责备她;不,我不责备她!……六天前,我把头一个月的薪俸——二十三卢布四十戈比——分文不留,全都拿回家,她叫我小宝贝。她说:‘你真是个小宝贝!’这是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叫的,您明白吗?哎,我算个什么美男子,我算个什么丈夫?不,她拧了一下我的脸颊。‘你真是个小宝贝!’她说。”

马尔美拉多夫突然把话缩住了,本想笑笑,可是他的下巴忽然抖动起来。他好容易忍住了。这家酒馆、那副颓废的样子、宿在干草船上的五夜、一俄升酒以及对妻子和儿女痛苦的疼爱,把他的听众弄得如堕入五里雾中。拉斯柯尔尼科夫聚精会神地听着,但他很痛苦。他懊恼上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