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出版者序(3)
还在那次南洋杉前的第一次接触之前,他就自称荒原狼,这让我感到有点惊讶,心里觉得有点不舒服,这说的都是什么啊?但之后我也听惯了,我不仅觉得这个词还不错,就是我自己脑子里都接受了荒原狼这个称谓,而且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根本没有叫过他其他的名字,直到今日我还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他的名字更加适合他这个人的性格特点了。他就像一只迷途之后来到我们城里,来到我们家畜群中的荒原狼——这样的形容可以说是对他那特立独行的特点最好的描述了,他胆小而孤独,粗鲁而豪放,暴躁不安,思念家乡又无家可归,他的这一切都暴露无遗。
有一次,我有机会能够好好观察他一整晚。那次我在听一场交响音乐会,我没想到他会坐在我的附近,我刚好能看见他,但是他看不到我。先演奏的曲子是亨德尔的,其音乐非常高雅优美,但是荒原狼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里,对音乐充耳不闻,他也没有注意周边的人。他就那样冷漠地坐着,孤独而谨慎,冷静而忧郁的脸低垂在胸前。接着又奏起另一首乐曲,这是弗里得文·巴赫的一首比较短的交响乐。我这时惊奇地发现,才刚刚演奏了几个节拍,他的脸上马上就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完全沉醉在音乐当中,那陶醉的样子安详而幸福,好像沉浸在一个幸福的梦中,差不多有十分钟左右。我一直在注意着他,音乐都没有听,那首曲子演奏完毕之后,他才苏醒过来,又坐直身子,好像要站起来离去的样子。但他还是坐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结束。最后演奏的曲子是雷格尔的变奏曲,这种音乐让很多人觉得冗长沉闷。荒原狼在开始的时候还聚精会神地听着,看上去很高兴,但后来他也不听了,而是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陷入沉思之中。这次没有之前那种幸福而梦幻般的表情,反而显得有点悲伤,甚至有点生气,他的脸色灰白,心慌意乱,死气沉沉地没有任何激情,看上去很苍老,病恹恹的,内心充满了愤懑。
音乐会散场后,我在街上看见了他。我跟在他的后边走着,他闷闷不乐,又有点疲惫不堪,将身子瑟缩在大衣里,朝着我们的住所走去。在一家老式饭店的门口,他停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会儿,看了一下手表,还是走了进去,我一时冲动,也跟了进去。他坐在一张非常雅致的桌子旁,老板娘和女招待都很欢迎他这个老顾客,我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在他身旁坐下。我们一起坐了一个钟头。我点了两瓶矿泉水,他先点了半升红葡萄酒,然后又点了四分之一升。我说,我刚去听了音乐会,但是他没有理会。他看了下矿泉水瓶上的商标,然后问我想不想来一杯酒,由他请客。我跟他说,我从来不喝酒的,他听了这话之后,脸上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呵呵,是啊!您做得没错。我也曾经省吃俭用地过了很多年,一直节衣缩食,但是我如今是宝瓶星座高照,已经是酒不离口了,宝瓶星座是阴暗的标记。”
我接过他的话,跟他开着玩笑,谈谈他的这个比喻,想暗示他,我对他也会相信星相学感到很不可思议,但是他听到我的话之后,马上用那种经常刺痛我的心的过分客气的腔调说:“您说得很对,只是可惜,如今连这个我也觉得不可信了。”
没多久我就告辞回家了,但是他一直到深夜才回家。这次他的脚步声和平常差不多,也没有马上上床睡觉(因为我就住他隔壁,对他的动静了如指掌),他在客厅里点了灯,差不多又待了一个钟头左右。
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晚上,那天我姑母外出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大门上的门铃响了,我打开门,门外来了一位长相迷人的年轻女子,她是来找哈勒尔先生的。我仔细一看,发现她就是他房间照片上的那位小姐。我指了下他的门,然后就回房去了,她去他那里待了一会儿,没多久我就听到他们一起下楼了。两人交谈甚欢,高兴地出门去了。没想到这位隐居的单身汉竟然有一位这么年轻漂亮的情人,而且还这么的时髦,真的让我非常惊讶。我觉得自己之前对他生活的一些推测,如今变得又没有一点把握了。不过,还不到一小时,他又独自一人回来了。满脸愁苦,步履沉重地走上楼梯,回到房间内,在客厅来回走动着,如同关在笼子内的狼一样踱着步,这样持续了好几个小时。那晚,他房间的灯彻夜亮着。
他们是什么关系,我不得而知,但是我想补充一点:后来有一次我在大街上也碰到过他和这个女人待在一起,那时他们一起手挽手,看上去很幸福。那一次也让我很吃惊,我发现他那张愁容满面的脸也会有可爱天真的时候!我明白那个女人了,也明白我姑母为何会那么同情他,关心他。但是,那天晚上他又带着一种悲伤痛苦的心情回到家,我在门口遇见了他,他的腋下夹着一瓶意大利葡萄酒。然后,他又一个人在冷清的屋子内喝了大半夜的酒,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很多次。我为他感到难过,他这是什么生活!没有任何的安慰,没有任何的希望,也没有丝毫的抵抗力!
好了,闲话不说了,以上的讲述及介绍应该足够说明,荒原狼过的是一种慢性自杀的生活,也没必要再铺张笔墨来讲了。但我一直不相信,他离开我们时真的是自杀的。有一天,他跟我们结账以后就不辞而别了,离开了我们这座城市。从那以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走后,收到的几封信一直由我们保管着。而他留下的就只有一份文稿,另外没有任何东西留下。这份文稿还不是他在我们这里租住时写的,他还留下了几句话,说文稿留给我,由我全权处理。
哈勒尔的文稿中提及的各种经历是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我无从考证。我也并不怀疑,这些故事显然大部分都是虚构的,只是这种所谓的虚构可不是随心所欲的杜撰,而是一种探索,一种打算通过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事件作为外衣来描述我们内心深处经历的内心活动。在哈勒尔的作品中,有许多半梦幻式的内心独白,估计这些故事就发生在他住在我们这里的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相信,他书中所描写的内心活动肯定也是用真实的生活经历作为基础的。在那段时间里,我们的这位房客,无论是行为举止还是外貌都与以往截然不同,他常常外出,彻夜未归,很长时间都没有翻动那些书籍。那时,我看到他的次数也减少了。有几次,我觉得他似乎变得活泼起来,好像年轻了一些,那几次可以说非常高兴。但是没多久,他的情绪就一落千丈,成天躺在床上,茶饭不思,这会儿,他的情人又来看望他,但两人像疯了一样地大吵了一架,让邻居们都很不安心。第二天,哈勒尔就找我姑母表示了歉意。
我能肯定,他没有自杀。他一定还活着,应该住在某个地方,在某一栋楼里,照样拖着那疲惫的双腿上下楼梯,肯定还在某些地方,两眼无神地盯着那些擦得发亮的地板,还有被人精心照料的南洋杉;白天,他照旧在图书馆里,晚上,他还是在酒馆内打发时间,或者躺在租来的躺椅上,在窗户后面聆听着这个世界及世人的生活;他知道自己孤独一人,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不会自杀,因为他剩余的那一点信仰会告诉他,他必须要去忍受这种苦难,这种内心邪恶的苦难,一直要忍受到生命终结,他只能受着苦,直至死去。我常常会回忆起他,他从来没有让我的生活能变得快乐一点,他没有那种激发我的积极乐观的天性的本领,恰恰相反!但我不是他,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过着平常而规矩,但是又是有保障和必须履行的义务的生活。所以,我们——我和姑母——都怀着一种平静而友好的心情怀念着他,我姑母知道他的事比我要多,但是她把这些事都深深地埋进她善良的内心,未曾透露半点。
关于哈勒尔的这本自传,我在此说几句。他所描写的很多东西都是一些奇怪的幻觉,有些甚至是病态的,而有的是优美而具有丰富思想内容的。假如这些文稿突然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熟悉这位作者的话,那我一定会怒气冲冲地将稿子扔掉。但是我认识哈勒尔,所以,他写的一些东西我能看懂,可以说我还是表示赞同的。假如我把他的自述仅仅看作是一个可怜而孤独的精神病人的病态幻觉,那我就得考虑一下,有没有必要让大众看到。但是,除此之外我看到了更多的东西,那是关于一个时代的记录,我至今才明白,哈勒尔所患的心灵疾病并不是他个人的怪病,而是这个时代本身的毛病,是哈勒尔他们这一代人的精神病。而且患上这种毛病的人并不是那些软弱不堪、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坚强聪颖、天赋惊人的人,他们是最主要的病患。
不管哈勒尔的自传中有多少是真实的经历,但这可以说是一种探索,一种不想通过美化或回避的方法来治疗时代疾病,而是将疾病本身作为描写对象的探索。撰写自传可以说是一次真正的地狱之行,作者会不时地感到惧怕、不时地需要勇敢地泅渡过混乱而阴暗的心灵世界,他下定决心克服万难,横渡地狱,与邪恶斗争到底。
哈勒尔有一段话启发了我,让我明白了这一点。有一次,我们谈到那种所谓的中世纪残暴现象的时候,他跟我说:“这些残暴的行为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残酷。其实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对于中世纪的人来说,是无比厌恶的,是极其残酷、可怕、野蛮而难以忍受的!其实,每一个时代、每一种文化、每一种习俗、每一项传统,都有它们自身独特的韵味,有其各自的温柔与严峻、美好及残暴等方面,它们都会认同某些苦难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各自都要忍受一些恶习。而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的时期,两种文化或者两种宗教交叉的时期,生活才会陷入真正的苦难之中,如同地狱一般。假如让一个古希腊罗马人必须生活在中世纪,那他一定会痛苦地憋死;同样,让一个原始的野蛮人过文明时代的生活,他一样会窒息而死。历史上曾有过这样的时期,整整一代人处于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之中,对他们而言,任何的自然规律、任何的道德、任何的安全及清白感都会丧失殆尽。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这一点,天才如尼采,他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得不忍受着今天的痛苦——他当时孤独一人忍受着苦痛而没有人理解,而如今正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忍受这种苦痛。”
当我阅读哈勒尔的自传时,经常会想起这一段话:“哈勒尔就是那种处于两种时代交替时期的人,他们没有了安全感,也不会感到清白无辜,他们的命运就是去怀疑人生,把思考人生是否还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他个人的痛苦和宿命去不断体验”。
依我之见,这就是他的自传能给予大众的最大的启发。所以,我还是决定将它公之于世。顺便说一句,对于这份自述,我没有任何的袒护之心,也不做任何的指摘之辞,全凭读者根据自己的良心去进行褒贬之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