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渔女图(2)
“哪能哩!俺不过意哟!你愿换就算大面子呢!”他讨好地笑着,千恩万谢地跟进我棚子里,隔窗子揪几只大莲叶,将鱼倒上去。我不要,他脸都憋红了。我想起他侄子雨后送来的那瓶香菱酒,又想起酒后吐真言的老话,便点起煤油炉熬鱼,请他喝两盅。他显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声声道着谢,抖着酒碗看画,酒喝多了并不计较。我沾了两盅的光景,那酒瓶就快干了。他直着眼站起来,碰倒了竹凳子,奔到了《渔女图》又摇头,又叹气,还咕哝。那么好一阵子,才盯着我问起了一句话:“好兄弟,俺再问你那句话,这可是比着真人画的?”
“你认得这画上的人?”我脑中忽地开了一点窍,赶紧问。
“唉唉!六十别提十六的事噜咧!”他摇着手坐下来,连叹了几口气,又吸他的旱烟袋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奔到我的耳边,偷声讲:“你知道呗?当年里她,气死这画上的人哩!”他的眼里放出了光。“唉!可她如今……”
我恍然大悟,怕是我同学这幅画上渔女的容貌,恰似他心上的人了。年岁不饶人,这老头十七十八的岁数上,也有那相好的情人呢!
“她现今住哪里?”我急着问。
“大湖西。俺问你这画画的人,家可在湖西苇屯,又有了些年纪?”
我忙声明作画者确系县城人,而且很青嫩。他摇摇头笑了,说我心眼多。
“你咋不娶她呢?”愣了一会儿,我问。
“天时地利。”他又咳嗽起来,“那麻子是吃巧食的精猴。”
“她现在的男人?”我问。
“嗳!”他顿了一下脚,一口吞光了剩酒,又将瓶里的全倒上,眼珠子也鼓起来了,“偏贩他娘的梨,丢了藕妹子,挣座山换得吗?啊?水洗似的俊妮子咧!端午节的苇膜子叶,她削来贴在你的笛子上。王嬷嬷的丝带子俊,她扯来系到你箫杆子上。贩了一趟梨,叫个三麻子给哄了,一个麻坑,一个鬼心眼哟!丧天理的,你配得上?水洗似的……”他开始咳嗽,滴些泪出来,黄胡子也抖着。
“你喝茶。”我斟上茶递去,顺着问他,“你贩梨了,是麻子哄跑了她?”
“原是原是。她爹死得苦,那年‘龙’吸水,他的小船子沉进了湖。俺常接济她家呢!俺的粗细活她也都揽着。她跟俺使梨船下江南,过陡水闸子了,她领头儿。她手拉着蓬绳子,裆夹着舵杆子,船拧着歪儿射过去!乖乖,偏一丝碰迸了!”他打着把式叫,唾星子喷出来,眼珠子亮起来:“‘好样!’岸上的人叫起来,‘好二妹!’俺也顺口喊起来,可是船偏偏又斜冲过去,愣板舵的工夫,撞上了右闸垛,船迸了,俺差点儿喂公鳖!”
“谁救了你?”
“麻子!他栽进大流里捞上了俺,自个也喝了个饱呢。看着俺伤了肋巴骨,他驮俺到了江沿上,花了两担子梨,寄养进好人家。他就领藕妹开船奔了杭州。一去半月多,想死了人。幸亏那一家心性儿好,当客侍候。他家的闺女也漂亮哩,辫子搭到腚,口口叫哥哥。三麻子带藕妹回来的时候,蛮妹子正给俺贴膏药,贴肋窝。三麻子净朝着藕妹挤眼儿,又朝蛮妹子噘嘴……”
“那干吗?”我问。
“你稳住听。”他划火点着灭了的烟斗,紧吸了几口讲:“那一进门儿脸就盖了霜的藕妹子,当时就气黄了脸,撇嘴儿就走,紧喊也不应。俺撵到江边儿上,她一篙揳过来:‘狗扒心的,叫啥魂?怪不得麻子哥说你觉得还是蛮姐儿香哩!’麻子正奔过来,他转脸就想溜。俺撵到竹林子里,一‘皮锤’拷倒了他。他哭了,给俺磕头。他说是俺离了藕妹还好找,他丢了藕妹定绝后,因为他家又穷,船又小,脸还不平整。求俺让个情,好修下世的福。这情好让的吗?可他跪着不起你咋弄?俺一锤锤地揍着他也想哭,越哭越想揍,那斤两,天知道哩!麻子也不躲躲,学死狗。藕妹子撵来了,眼角子挑起来就骂麻子:‘你个缺骨头的?你拿肋巴戳他呀!啊?’她又恶狠狠地对我喊:‘你扔了的还不许人家拾?嚎你娘个腿,你伤了那里,脱了裤子俺给贴膏药。’她就在俺脸前搂麻子。俺跑了,钻进了山里头,也伐竹,也放排……”
“他两个就走了吗?”我问他。
“在江边寻了几天,有人见得藕妹哭,骂麻子,泪好旺呢!哭完了就开船了。二年后俺回来,她早跟麻子成家了。天知道麻子用了多少功哩。解放了没几年,他俩就到了大湖西,咱又在湖东搭了窝……”
“打那就再无来往吗?”
“扰人家啥哟!她只以为俺在江南招那蛮妹子了。开始还常哭,骂俺狗扒心,也借着骂麻子。往后就嫁狗随狗,死心过了。小日子过得也怪那个,俺安心。只是她多年不解怀,无孩娃。前月里俺上湖西下箔子,摸黑儿又进了趟苇屯子,在她房后蹲了一宿哩。”
“你没能见她?”我心里猛一酸。
“还是隔窗见的,她没看见俺。她老了,眼下顶瘦,也不大笑,也不唱渔歌子。那晚她正煎药,半夜的当儿,她架着麻子出来解手,离俺只有五步远。那个白天俺才听说,麻兄弟得了慢肾炎,不易好,要花好多钱,俺心里好难受哩!责任到船头了,他日子也不宽绰……早些的年月里,听得她日子好,麻子会疼她,我也就放下心了。眼下可不忍看了!她黑夜都当白日使了。你啃着窝头子,俺怀抱白馍能觉香吗?俺侄儿还怨俺,想沾个光。这都小翅子扇扇的,俺一老不也晾上墙?他顾你?”
我猛然猜透了老人的心以及他爷儿俩的争吵的事。他大约从“渔女”的不济里,联想到自己日后的孤苦,要蓄金防老了。
“别想得太远,万事开头难,以后上头会问的。”我劝他。
“就盼着那样呢!可她眼下也不易熬哟!她正满肚子愁肠煎中药,正补烂网子呢!”他两眼瞅着“渔女”,一双手就又抖抖地,怕烫着似的抚那画,口里又夸赞画得活,连说要不是神手比着真人儿描,怎画得这么巧?他絮叨了好一阵,便瞅一眼画儿瞅一眼我,说要告辞。我忙取下画儿递给他,他双手捧住,眼泪涌出来,话都说不出。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莲荡子下有他的船。
天上生了几朵白云彩,月儿却仍是朗照。我已经全无睡意,便踏上了荷影在河边踱步。苇屯子里的那个窗子可还亮着?可怜的单头雁可是又想它?画中的人儿捧回了,他在这莲荡下的小船子上,又在做什么?
荡子下飘来一缕箫音,像是从亮云上洒下来,像是从幽洞里游出来,咽咽地,切切地,接着便是长号。音儿不纯,也单薄,情却是厚的。我的魂被它勾了去,眼前闪出流动的幻景:急湍腾跃的江水,陡水闸下的飞舟,江边恸哭的渔女,伐竹放排的孤雁。他在那江南的竹林子里,也吹过酸心的笛吗?他放排时也吹一阵断肠的箫吗?也许还要回家乡的湖里吹,清亮的笛音,在苇荷间漫流;成双的水鸟,悠悠的云影,都沾上了那悠美的音韵。定会有那个穿着偏襟儿衫的渔妮子,偷声儿随唱着。她将小船撑进了苇丛子里,搂拢些鲜绿的苇梢儿,咬开来取出了薄薄的膜,自信她采的膜子发音更亮得多,更甜得多。王嬷嬷的货船子来了,她还会编个瞎话,买一根俊丝带,月儿亮时系到他的长箫上,那缠绵的情意与箫音一般厚呢!在月明的夏夜,在苇屯唱蛙的营地,他瞅着那扇窗子想着什么?在雪飞的冬晚,他望着那窗子又盼着什么?今夜里的长箫要吹到什么时候呢?
来交鱼的人日渐增多,挂心着的老头子却几日没影儿了,晚间的荡子下也绝了箫音。一个黑得喜人的小渔妮告诉我:他病了。一个留黑胡子的渔哥儿告诉我:他去了远湖。他的侄子也卖干货进了城。我得不到实讯,心里有些忧愁。
第三日的下午,我正踮脚望湖,却见老头儿的侄子戴着个太阳帽,使劲地撑了船来。
“你大爷哪去了?”我急不可耐地问。
“我捎了他的鱼来。”
“咋逮了这么多鱼?”我见鱼铺一舱底,很惊讶。
“我大爷想发洋财了,没白没黑地拼。前两天累晕了,发高烧。这是他‘卷圆子’围得鱼哩!你见过‘卷圆’的呀!那是人干的活吗?”
那确是惩罚人的苦活儿。一群人围起一片湖,头上顶烈日,趟着水,薅着湖底的苲草,向圈内围。把草堆成墙了,还要光膀子往里找,撕皮扯肉挂烂了背,湖底的蚌壳苇茬扎烂了脚。卷得“圆子”特小了,要跳进去乱扑腾,搅浑水把鱼呛上来。湖底泥里,每人都要生满身的痒疙瘩。敢死的小伙子想发财,断不得下那么一次血本儿,这小六十的老头子了,也要豁上这老骨头吗?
“他咋不自己来交?”我称过那二百斤鱼,写条子时这么问他。
“不愿来,像是怕见你,是不是交鱼又和你吵了架?前天的鱼是叫黑妮交的呢。”
“没吵架。”我摇摇头,思想着他为啥怕见我。怕我取笑他?怕我讨回画?他酒后失言漏了情,现在是醒悟了?后悔了?
晴了的湖空又罩了云。仍不见老人来,他交的鱼仍是托人捎,谁路过他的“圆子”就求谁。不管谁来,我都细细地打听他。光腚儿的小孩告诉我:“他疯了,卷着鱼还唱,还自己拉呱,夜里也不睡,下钩去,还吹笛。”白胡子的渔翁告诉我,他累得“死”过去好几回,人瘦得剩张皮。几日里未见他的侄子来,他可是又去卖干货?
五更头有人唤“大哥”,打开门,见是老人的侄子站在门边,手里提着条大鲤鱼。
“大爷叫俺来看你,他去了湖西几天。”他瞅着我,慢声儿说。
“去干啥?几日回来?”我赶紧问。
“不回来了。带去了全部的家当,连那两千块的存款折,都交给了你送他的那个画中人。他认她做妹妹。”
啊……我茫然地呆着,心中像塞了一把干草。
“他叫我来谢你,夸你心眼儿好,懂人情,说冬里冻了湖闲下了,他偷空来看你……他在那里挺好,大爷和她——那画上的人,每日出湖去,也下钩,也下罱。那病了的麻子管织网,也烧饭。过几天,大爷还要带她下江南。大爷的钱,想置个新舟留子……”
我说不出是惊还是喜,只是想流泪。我忽然想起了“三角”的麻烦,便问他:“那两口乐意吗?”
“乐意,一人拉大爷的一只手,呜呜地哭,唤亲哥哥。我来的当儿,他们正喝酒,都哭罢了笑,笑罢了哭呢!”他眼中滚出了两粒泪,用手擦了去,默默地望着我:“这条鱼是好——画里的她和大爷一同逮的,他们让我送给你,俺大爷许过话。”
他捧起了那条鱼,挂在那悬过《渔女图》的棚壁上。那是条十斤往上的胖鲤鱼,赤金般的尾儿还动着。小伙子要告辞。他说他要给大爷送煤、送木料,湖西买煤难,都烧苇茬子,大爷还要另搭屋。
“他是我大爷……”他慢声儿讲着捋起了篙,像是肚子里还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