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人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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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铜炮

一个湖中小岛,长了几片松林。林中鸟儿常到岛下苇中荷中觅食。苇荷中的野鸭,也在有月亮的宵间飞进松林,用南方口音聊天。

岛下不远处的湖中,淹没着有名的京杭大运河。运河水深,可航大船。有苇遮荷障的时候,人立岛边,可以看见船帆的上身,如一座高楼在湖中游弋。无遮障的冬季,亮冰映着些猎男渔女,也有冻得硬硬的歌声传来。

1942年,是日寇肆虐的节气,苇荷飘香、渔歌鸟鸣的妙景已不复存在。火焚过的岛上余烟茫茫,可隐人船的苇荷早被刈尽。岛下沿半塌的湖神庙内,正有鬼哭狼嚎的湖匪啸聚。

湖匪燃了灯火、香火。大铁锅中煮着狗腿与野雁。烟熏火映中的五个湖匪,全将油手探入锅中,唏嘘嘘捞肉入口,端大碗饮酒。

匪首剃一颗光头,鼻挺而带钩,二目闪炭火般紫光。他手执了匕首,突然叉一大肉块,对一黄脸匪道:“兄弟我敬你一块肉!”

那匪张大血口,刀光一闪射去,黄脸准确地咬肉,喷吐了匕首,匕首扎入木块,颤抖不止。众匪喝彩道:“好爷们儿!”匪首拔出刀来,复又叉肉。依次吞肉的有阔嘴匪、豁鼻匪。还有一小匪,眉眼儿水灵,名叫假妮儿。因道业太浅的缘故,合牙太急,刀尖射中他牙床,红红白白吐出一摊,然而却又强笑,以童稚音儿说:“该死的人了,要牙干熊?”就与众匪一齐高举了酒碗,和血水饮下。

匪首捧了酒坛,露一丝凄凄神色,依次斟酒,说:“兄弟一场啊!”

众匪答:“兄弟一场啊!”

匪首说:“哥没亏待亲兄弟吧!”

众匪答:“没亏待!”

黄脸道:“年头里抢了银元,给我娘置了‘天地六’的棺木……给我爹分了木窝窝头(黑话:船)。‘蹬空’(裤),‘踩壳’(鞋)……该有的都有啦!兄弟死得值!”

阔嘴匪道:“是啊,哥给我报了仇,把有钱有势的‘震湖东’埋进藕塘,杀了他的‘小娘’(小老婆)哇!若说个死,兄弟也死过几回了,命是哥给的哩!”

豁鼻以鼻音念道:“我的哥,那抢到手的没开苞的小渔妮,不是先叫兄弟尝了吗?兄弟投胎来世,就为跟哥一闯一拼!”

小匪抹了抹血口,以童稚音哭道:“哥呀!我爹娘叫鬼子刺刀挑了,你不收养我,我能不种麦子吃白面,不种芝麻喝香油吗?……你家……我嫂……叫鬼子干死了,我要干小鬼子的娘哩!”

“对,咱干小鬼子的娘哩!”众匪一齐捶胸呼号,匪首似有了泪光,声已嘶哑,沾着狗血的手一扬:“好!弟兄们,不能同日生,只求同日死!你那鲜菱似的嫂子是弟兄们拼着‘夜壶’(脑袋)抢来的,能孝敬洋野种吗?”

“对!”黄脸道,“那夜里月黑头,我从大船上的被窝里抱出她。那光身子鲜菱米般的白嫩!可兄弟知道她快成我嫂,铁心不动!”

“是啊!”阔嘴道,“大船上有鸭枪,哗哗地轰过来,渔叉子扫着头皮飞!谁也没孬种!”

豁嘴道:“小日本欺负到好爷们头上,不用肋骨戳他,算人熊吗?”

一坛酒已经喝完,摔旧换新。锅中的野雁、狗腿,也在众匪口中咯喳嚼响。匪首双眼血红,仍有泪光。带钩的鼻上有油、有狗血。但他哈哈狂笑着,命令弟兄们划拳、唱歌。今宵就要拼脑浆子了,惨死也是乐死!于是挥动了狗腿,嘶声领唱:

“十八的大妮——”

众匪:“花裤腰哎!”

匪首:“大妮的肚皮——”

众匪:“四指的膘哎!”

匪首:“红×芯子——”

众匪:“绿×毛哎!”

阔嘴咬破了酒碗,割破了口角,血流如注。众匪以狗骨敲碗,狼声唱道:

不种麦子吃白面,

不种芝麻(咱)喝香油。

不种棉花穿新袄,

不娶媳妇(咱)×嫩妞……

酒泼于胸腹,油沾在脸上,嚎叫中有浊泪缓流。匪首道:“亲兄弟,给爹娘磕个头吧!”

群匪齐齐偎近香火下跪,咕咚咚以头擂地。口中念辞纷乱。之后,又向匪首磕头,匪首还头,撞地血迸,火自灶下窜出,引燃地上苲草,火舌蠕蠕,延向屋角草堆。堆中草湿,烟如浓痰,只燃露一节硬物。

硬物圆柱体形,绿锈斑驳,狗腹般粗细。群匪自死火中搬抬它,手烙得吱吱怪叫。

这是一尊大铜炮。明末年间,由岛上古人铸就,安放于叫作“围子”的土堤上,专打攻岛的湖匪船。在苇荷遮天的湖中,自然无奈何湖匪,闲置庙中,成岛上人崇拜的图腾。打匪的物件落入匪手,也算是历史的玩笑。但今天的匪们却是去打鬼子,激昂中尿憋似的额上,皆有青筋曲突。

“擦炮吧,弟兄们!”

匪首一把扯下小褂,缠于长矛杆上,狠命探擦炮膛。众匪也纷纷脱掉衣裤,以砖块打磨炮身。火星迸闪之时,那炮渐透了光彩,浑黄如一节月光。

“拾掇炮药,铁砂!”匪首道。

小匪自草下扒挠,又脱掉裤子,分两岔装载炮药、铁砂,驮娃般套上脖梗,自己便光了屁股。

众匪抬炮上船,湖上的月亮正如一张干枯荷叶抖颤。

黑亮的苇枝苇叶,密实的苇的森林。日本人浇它些汽油就引燃了大火。匪首记得,那火像鲜血一样,机枪子弹飞蝗般活泼。他们逃出苇丛,他的女人就是被烟火熏昏时,才被巡逻艇上的日本鬼捞起轮奸死的。停泊汽艇近旁的那丛芦苇没有被烧,却由于沾了女人的鲜血而旺得妖气十足。大铜炮就要藏进那片苇丛,就要打烂那艘该死的每日还来巡逻的汽艇。

苇丛太小,仅容小船藏头藏尾。匪首抓起匕首,极慈爱地削割着小匪的头发。阔嘴以足够的气力吹飞发屑。有几刀削伤了头皮,小匪说:“大哥轻些,脑勺上有一颗疖子。”匪首笑道:“脑袋都要开花了,护什么疖子?”众人也笑说:“小伙计,‘死猪不怕热水烫了!’”

匪首却忽然扔了匕首,捧起小匪裆中那物,爱不释手地把玩,月光下的眼神竟似柔和:“兄弟,今天用得着它了,它是我的铜炮!”众匪说:“是,它是咱的铜炮!”小匪木然。匪首说:“装药吧!”

众匪将裤衩儿中的炮药填入炮筒,用木棍捣实。又装上铁砂、铁块、小秤砣。豁鼻问:“大哥,一炮能打沉鬼子船吗?”

匪首点头。

黄脸匪问:“大哥,一开炮就能坐碎咱的小船吗?”

匪首咬牙点头,仰面看看月亮。

西移的月亮胀得很大,如那发黄的匪脸。夜露冰凉,晶莹于匕首似的苇叶。匪们不再言语,皆抱紧双臂头勾至裆间,直至月亮生出斑驳的锈迹,岛上的天空泛出湖水样的青光时,匪首才道:“是时候了。”

众匪也一齐看天,也道:“是时候了。”

果然天光更亮,果然有鼾声似的马达低吼,而且渐近。

匪首点燃了大香,一只手扯住炮上火绳。众匪齐齐颤动一下,小匪的双眼已跳上额头。匪首叫:“小兄弟!”

小匪诺诺。

匪首道:“哥求求你了。”

小匪道:“大……大哥,要小弟点火?”小匪发抖。

匪首一笑,双手仍捧起他裆中雏鸟轻轻抚摩、逗弄。那鸟儿也白嫩、俊俏,只几丝茸毛暖暖生着,似在唧唧呻叫。众匪围绕鸟儿,以一种亲爱、疼爱、珍爱的目光看它,小匪赧然。匪首的目光却更加慈祥而且温柔:“兄弟,哥点炮时,你跳水离船,不叫鬼子机枪打着。只要一炮打不沉汽艇,那四挺机枪会打我们个苇掺人骨。咱兄弟五人,只你生来没见荤腥。哥求求你,只要还剩一口气,就把那艇上的日本娘儿们×了,×死的也行!为你嫂报仇!”

小匪愕然。

众匪却一齐拍击小匪头脸,杂声叫道:“亲弟弟,争口气哇!弟兄们拜托了!”

猛醒的小匪苦脸欲哭:“大哥……我不会,兄弟不会……”匪首恶声道:“我也没师傅!”众匪齐道:“谁也没师傅!”小匪道:“我怕不行……”众匪道:“不行是驴做的,马做的,大湖里老鳖做的!你算不算中国种?吃没吃大湖的鱼?”

良久无语。而后,小匪忽然昂头,露一丝匪首有过的淫恶神色。匪首扑通下跪,对他咚咚咚连叩三头。众匪也齐齐拜倒,前额击响船板,涕泪滂沱。

在一片悲歌壮语中,小匪也跪地起誓:“大哥哥们,兄弟行,为嫂报仇,×死洋娘们!”

“带种的小子,是铜炮,是钢炮!”众匪陡然振奋,声如狼嘶,团团涌上来捶击、亲吻着小匪,逗弄着“铜炮”。匪首忽然扬起右手,指向大湖。汽艇的马达声被湖的微波载着,已穿透小小的苇丛,众匪一齐闭口,将涕泪抹于船舷,公鹅般探颈乍翅,望向汽艇的来处。

汽艇仍走运河航道,艇前涌起大浪,艇后犁出雪沟。艇上的鬼子皆拤腰叉腿,气壮如驴。矮壮的一个,端起望远镜来,看湖岸,看岛子,看小小苇丛。

仍有那东洋女子立于船尾,着和服,戴墨色眼镜,手脸莹白如玉,口唇如莲蕾鲜润。她也在看天,看湖,看莲荡般的朝霞。眼尖的小匪好像看见她要哭,每每艇驶此处,都见她这般模样。今日的小匪心跳却急,有一丝从未体现过的激情与欲望产生于他整个儿身心,他甚至开始操心那老虎啃天、无处下口的窘境。

风是从她身边吹来的,小匪看见她饱满的胸乳,在她温柔的呼吸中如湖浪起伏。忽然间像似有好鸟婉转,蜜意的歌声自艇上发出,飘洒至小小苇丛。

小匪清楚地看见了她艳口的开合,也似感觉到她喷发的气息,有着蝶翅抖落花粉的香馨,以致裆中的雏鸟又在吱吱吵叫。那时的小匪大匪们并不懂她的鬼子歌,只听见玛瑙珠似的唱词儿落水有声,而且回荡:

啊……

富及桑瑙希劳由矻哇!

(富士山的白头哇)

呀撒希苦台啊它它卡希。

(慈祥柔暖)

比哇考瑙克哟哪米尼。

(琵琶湖的清波)

撒苦拉嗄齐拉希台鲁……

(落满樱花)

橘汁样的朝霞仿佛要流泻入湖。然而大铜炮的炮口已经调正,匪首已举起燃着的大香,对准蛇样的火绳。黄脸、阔嘴、豁鼻与匪首的青脸凑在了一起,眼中露出毒蛇样的凶光。匪首的大香稳稳一动,火绳点燃,“嘣”地一响,浑身颤抖地吐出乌烟红火,怪叫着蜷缩,喷飞了死亡的灰蛾。小匪尖叫一声,趔趄立起。抱炮侧卧的匪首却一脚踹来,使他腾飞升空,掠过了苇的叶梢落入湖中。

也在他落水的瞬间里,他看见,听见霹雳在头顶炸裂。绿亮的苇枝,污黄的船的碎片迸溅开来,漫空飞扬。全裸着的“大哥们”的躯体如黄狗皮一样轻飘飘飞开。大浪如高墙陡立。继而倒塌,将他压入湖底,却仍能听见咕咕咕的机枪声和铁丸入水的吱吱锐叫。他挣扎出水,看见曾经茂盛的苇丛已被枪弹削平,而杂于乱苇烂木之中的匪兄们肉块骨条,正在朝霞样鲜艳的湖水中撞撞荡荡。

爆响着的机枪随同着汽艇下沉,只吐出些水泡白沫,艇尾高高翘起,美丽的会唱歌的东洋女子,正在抱住铁的栏杆,伤鸟般尖叫。“你一定要活着,我也要活着。”他想,心中浮起一支匪兄们爱唱的歌子:

大妮才十七,

抱到苇地里。

打一把苇叶,

垫在身底……

一股如酒的热气从下肢直冲头顶,于是呼叫:“干她!干她!干她!”于是蹬直了双腿,学青蛙的样子平凫过去。汽艇上仍在发出机枪的闷响,他觉得小腹像被热的铁棍捣中,呜嘟嘟冒出气泡,他仰起肚皮,看见有花蛇样的肠子窜出,漂在湖水中,心中惊诧道:这是我的吗?

凉水灌入了腹腔。整个儿身体沉重起来。下肢发僵,花蛇被苇枝草屑牵挂,抽扯中生阵阵发黏的疼痛。眼前有火花水花耀动,凶凶的一群乌鱼睁着醉汉般的恶眼袭来,欲吞那活的花蛇:“汉奸!”他骂道。忽然又见匪首鲜艳地浮来,也如一只乌鱼样的眼珠露出水面盯他,盯他。而那尖叫着的日本娘们,也朝他摇晃着白藕般的手臂。

“×你!×死你!为我嫂报……仇!”他对她嘶叫。淹入水中的口唇发出嘟嘟嘟的机枪样的闷声。他感觉到他的腿还像青蛙那样蹬动。他的身体、他的鸟儿以及整个的心思,都想要做一门发威的大铜炮,向那枝鲜嫩的白藕,喷发出灼热的铁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