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尽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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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尽心章句上(4)

孟子再说:“耻之于人大矣”,有惭有愧之心,是平常进德修业最大的关键。佛家学说也是如此,认为惭与愧,是人生修养非常重要的善行。“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有些人,非常聪明伶俐,做错了事,自己运用机心,很巧妙地为自己辩护,肯定自己没有错,这一类“机变之巧”的人,就是用心极不诚实,非常狡滑的人。“惭愧”两个字,对这种人根本用不上了。

孟子又说:“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简单地来解释这句话,就是当你不如人的时候,假如自己还没有惭愧心,那你怎么能够做到和人家一样呢?人都有好胜上进的心理,看见别人比自己好,却困于自己的坏习惯,只是自卑,不肯自求进步。其实,不必怕不如人,只要发一个惭愧、有耻之心,自己努力,别人也许十天就能做到,自己百日、千日总可到达与别人同样的程度吧,甚至超越。可是一般人,往往不会自我承认无耻,反而容易犯一个自卑感的毛病。例如看见同学有很高的成就,就不敢去看这个同学。其实深刻进一步来说,能够有自卑感,已经是有知耻的动机,但是必须要拿出勇气,不要被自己的自卑感淹没,更要奋发向上进德修业。所谓“知耻近乎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做人做事要这样,修养心性更要如此。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贤君贤士最平凡

孟子说,古代的贤王、圣明之君,都是好善的,对于国家的决策,只注意如何有利于国家、天下、社会、人民;自己虽为一国的领袖,且有绝对的权力,可是他忘记自己的权力。换言之,他只着眼于社会大众的利益,不去考虑如何增加自己的权力。在制定政策时,只要是对国家社会,对老百姓有利益的,就下定决心去做,并不考虑这个决策是否损害自己的权势,更不是以增加自己的权力为出发点。同样地,一个领导人,甚至一个普通人,也都应该有这种精神。但是,人很难做到这一点。

例如一个人很有学问,但往往会自认是饱学之士,看不起别人。其实应该忘了自己“有学问”这回事,在街上看见一个推车的、挑菜的,也要谦虚,想到自己还有向他们学习的地方。可是,一般人连穿一件新衣服都忘不了,走在街上,要多拉几次衣服,似乎怕别人不知道;如果有人赞美他的衣服,他更会沾沾自喜。所以忘了自己所拥有的,是很难做到的。如果有权力而能够忘掉,就是保持了一分天真、善良与仁慈的童心。这是古代内圣外王的基础,是中国文化个人基本修养的本份。

所以大家要特别注意,这句话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乃至于出家当和尚的,本来很平凡,慢慢被人尊称“师父”,再被尊称“大法师”或“上师”,这样对他三叫两叫,他便自以为是活佛了。一般人除夕过年的时候,口袋里多了一些钱,自己就会“抖擞”——炫耀、自满、自傲——起来,这就是不能“忘钱”。在古代的圣王之中,能有“好善而忘势”的精神,是值得后人效法的。

孟子说,上古有德行的读书人,也能做到这样,自己有权势,忘记自己的权势;自己没有权势,则忘记别人的权势,这也不容易。但是,忘记别人的权势,并不是傲慢的态度。如果心中有傲慢,认为你越有钱有势,我越不睬你,这非但不是忘记,反而表示注重对方的权势。这就是我慢,觉得自己比那些有钱有权势的人更伟大。如果此心平等,安贫乐道,就会把一切人都看得平常,不论别人有钱有势或无钱无势,总归都是人,以平等心对待,既不傲慢,也不特别轻视或尊重,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的礼貌,应如何便如何。如果认为对方有权势地位财富,自己故意“以贫贱骄人”,不予理睬,而表示自己清高、了不起,这就已经错了,“起不了”啦!这只是自卑感在作祟而已。

孟子说:“古之贤士,何独不然。”古代有修养的知识分子也是一样,只问人家有没有道德,不问人家有没有地位、权势,忘记了对方的权势。所以古代称赞高士们“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的美德,因为他心境平淡,忘记了这些权势地位。例如宋朝的杨朴,始终不肯出来做官,宋真宗仰慕他的名,几次要他出来,他都不肯。最后宋真宗派人到他家里坐候,他没有办法,只好到京城里去见皇帝。宋真宗对他说:现在终于把你请来了,你是喜欢作诗的,而且诗作得很好,一路上一定有不少好诗了。杨朴说:我在路上没有作诗。宋真宗说:那么你离家的时候,你的朋友们一定作了许多好诗,为你送行吧!他说,朋友们也没有诗,只有我内人(太太)作了一首诗送我。宋真宗说,那你太太的诗怎么说呢?杨朴就念出来他太太的诗:

更休落魄耽杯酒 且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官里去 这回断送老头皮

宋真宗听了这首诗,哈哈大笑,因此送了他很多礼物,放他回去,表示再不叫他做官了。实际上,谁知道他是不是假太太之名,表明自己的态度呢?宋代历史上,这类的高士也不少。

再说孟子说的这类高士,并不是傲慢,也不是看不起政府,他只是不需要攀附权贵而已。例如宋代的邵康节,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像他这样有大学问的人,欧阳修、司马光这帮好友,曾多次请他出来做官;他说,在政治上有你们出来,就已经很好了,我的身体又弱,不要为我添麻烦,让我在家里安享余年,能活几岁,就活几年吧。老朋友无论怎样邀请,他都不肯出来。

所以孟子说:“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因此诸侯、大臣,地位最高的人,如果对于一个有修养的知识分子,没有恭敬心,礼貌上稍有不周,不能完全尽到礼的话,纵然想马上见他,也是无法见到的。“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连见一面也办不到,何况想请他来做僚属!更做不到了。

这一段放在“知耻”之后,有它的道理在。因为这一段所说的,也就是人格修养上的“知耻”,一个人要知道自己在时代环境中的分量。有时候,学问固然好,才能固然强,但自己要知道,自己的学问本事,其实只有一二两重。就像俗话所说的“贵州驴子三脚踢”——贵州的驴子容易发怒,但等它踢了三脚以后,就没有其他本事了,所以成语说“黔驴技穷”,只有三拳两脚的本事。

又如现在年轻人看别人的文章,认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事实上也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由自己来写,苦写三天也写不出来。有些人看似满肚子学问,办个刊物,写上一年,学问也就写完了。要知道,学问的补充很难,成本很大,说不定读了一年书,两篇文章就写光了。不要以为自己本事大,所以人要能知耻。“知耻”不一定要含羞,而是要知道自己的分量,不要做出超越自己分量的事来;假如自己做了超越分量的事,就必定招来耻辱。例如举重的选手,自己只能举起九十公斤,偏要去参加举一百公斤的比赛,结果不但得不到冠军的荣誉,反而招来失败的耻辱。这种太过超越自己能力的行为,就是不知耻的结果。有时候,人狂起来就忘了自己在哪里,像一些学佛的青年,“未得谓得,未悟言悟”,自认为开悟了,就了不起了,那是“开误”了。一个真正开悟的人,多么平淡!多么谦虚!开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有人恨不得在头上写个“悟”字,那是迷之又迷了。

因此孟子在这里说到,古代的贤君、贤士,始终觉得自己很平凡,所以面对势利,不感到势利;面对贫贱,不感到贫贱,因此能够独立而不倚。

孟子谓宋勾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

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

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先穷后达的那个人

“宋勾践”这个人,姓宋名勾践,与越王勾践同名。

孟子对他说“子好游乎”,等于庄子所说的“逍遥游”,也就是说“游戏人间”的意思。人生本来是一场戏,世界是一个大舞台,看谁唱得好。但千万不要忘记,自己终究是一个演员,唱完退到后台,我还是我。这个原则,一定要把握住,在演的时候,哭要真哭,与剧中人合而为一,进入状态;演张三时自己就是张三,演李四时自己就是李四,人生本来就是戏。孟子提出的“好游”,就是如此而已。

“嚣”字常常被连在“张”字上面,成为“嚣张”一词,就是哗啦哗啦的意思。但是“嚣嚣”二字叠用,就变成了潇洒,是文雅的,但比潇洒的态度,稍稍粗一点,有少许兴奋的意味,海阔天空,满不在乎的。但满不在乎,不是乱来,也不是麻木。

孟子对宋勾践说,你好玩,我告诉你关于玩的道理。有人了解你,你要满不在乎;没有人了解你,也要满不在乎,你还是你,那就是你的本色。

宋勾践听后问道:你这个道理讲得对,但要怎样才可以“嚣嚣”——满不在乎呢?

孟子说,一个人活在这世间,如果自己身心不健全,“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叫他“嚣嚣”,也潇洒不起来。再说真有德性修养的人,自有高尚品德的自尊心,能“尊德”,所作所为,都能够好善、反省,能“心不负人,面无惭色”,胸襟开朗,对得起天地鬼神。这就是“尊德乐义”,这样才可以“嚣嚣矣”,才可以真的逍遥自在了!

因此孟子说了两个要点:“穷不失义,达不离道”,一个真正有学养的人,尽管一辈子不得意,但不离开自己的人生本位,义理所当为则为,就是所谓的“穷不失义”。

宋朝了不起的名儒范仲淹,在他《岳阳楼记》中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脍炙人口的名句,流传万古。后世青年,有人把这两句作为读书做人的目的,且以济世救人为己任。就他的这两句话而言,已经属于“立言”的大事了。

大家都知道,范仲淹出将入相,不过宋代儒家的理学,可以说都是由他一手振兴起来的,许多大儒,也是由他敬重培养成就的。他当年在西北镇守边疆,张载(横渠)年轻时,去西北投军。范仲淹看见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对他说:你前来投军,报效国家,这是对的;在我,有你这样的青年来投效,我当然欢迎,不过报国的途径很多,你有更好的前途,可以去努力,何必应募来当兵呢?张横渠还是一腔热血,慷慨激昂,说了一番道理。范仲淹说:年轻人先沉住气,我送你一点路费、一本《中庸》,回去把这本书读好以后,再来找我吧。张横渠听了他的话,就回去读书,后来果然成为一代大儒。

张横渠读书成就以后,有四句名言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自宋代以来,为历代读书做学问的知识分子所备加尊奉的。其实张载这四句名言,与范仲淹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互相呼应,相得益彰。也可以说,他之所以读书成就,成为名震一时的关西大儒,其中受范仲淹的影响,最为深远。

除张载之外,当时由范仲淹培养出来的人才不少,如宋代名相寇准、文彦博等人的成就,都与他有密切关联。再如宋初山东的名儒孙复,也是范仲淹无意中推崇出来的。

范仲淹初期,是任知府,拿现在体制来比较,是省之下、县之上,相当于抗战前后的行政督察专员。当时孙复非常穷困,带了一封介绍信去见他。范仲淹见他是一个有品德的读书人,问起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孙复说起生活困难,范仲淹即送他一年的生活费用和回家的旅费。

范仲淹这类的事做得很多,做过了也就不会计较于心。第二年孙复又去找他,范仲淹想起他曾经来过,觉得这个人,怎么老远地来打秋风,就对他说:你怎么不在家好好读书?他说生活没办法,而且还欠了债。范仲淹说,你这么遥远地跑来跑去也不是办法,这样好了,我写封信给你家乡的县长,请他帮忙你,我也负担一部分。这样才彻底解决他的问题。

不到十年,全国传闻,泰山下有一个姓孙的学者,学问道德非常之好。范仲淹听到这个传闻,就找他来见面,发现原来是自己帮忙过的那个读书人。后来范仲淹在笔记中感叹地写道:人最怕的是穷,当处身于极度穷困之中时,如果没有人伸手扶一下,就要过不去了;如果有人在此时,纵然是无意中伸出援手扶他一把,让他渡过难关,他就可能成为英雄、豪杰乃至圣贤。他说,平心而论,对孙复的帮忙,只是无意间的事,不像是对张横渠有心培养,但却培养了这样一个大儒,所以心里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