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与尽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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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尽心章句上(8)

孟子跟着说出舜发展善良德性的道理:“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人性有善有恶,因为无始以来,人性原本是善良的,然而经过人生习气的染污,于是人性就有了善恶之分。但是一个人如果天性善良,在他处境最恶劣时,也会表现出善的一面。就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面对自己的儿女,和所爱的人时,仍会流露出他的慈爱心。或者一个疯子,当看见他心爱的人时,也会有慈爱的面容。所以人要修养,佛家说修行,不应该做的事,就绝对不要去做;在先天本性上,所不希求的,所不必要的,就不要去扭曲自己的良知之性,如此而已。修行就是去恶为善,把理智的力量增强,把后天的欲望减少,直到完全去掉,渐次就可以达到圣人的境界。

因此,孟子说:“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一个做大事业的圣人、英雄,在人生的路途上,都曾遭受过很多重大的挫折,所以才会有大的成就。一个人道德修养的完成,或者知识的渊博,或者技能、艺术、学术、文章方面等等的成就,乃至彻悟心性最高的智慧,常常在心理上,有无法告人的隐痛,以及负担、烦恼等等的逼迫,或者身体上有疾病的痛苦。如果能突破这些障碍站起来,就有所成就。

为什么身心上困顿痛苦的人,成就会大呢?“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因为是“孤臣”,是“孽子”。像舜的一生,他在生命的路途上,一开始受到的困难坎坷,就是“孤臣孽子”的心情,所以他对一切事情“其操心也危”。危字有双重意义,一是危险之危,就是看每件事情,都隐伏危机,不像没有吃过苦的人那样,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另一个意思是,危者正也,居心纯正,随时怕自己犯错误,如临深履薄,不敢乱来。“其虑患也深”,所考虑的问题,所顾虑的后果,都非常深刻、深远,使反对的人没有意见。因此比一个在顺心环境中成长的人,看得更为深远通达,所以后人有“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名言。

孟子在前面举出,历史上公认舜是一个大孝子,但了解舜的一生,才知道舜所受父母家庭种种折磨煎熬,得不到谅解的心情,非常困苦。可是他无怨无悔,积极修养自己的道德以达到最高的成就,成为一代圣君。他是一个真正大孝于父母、大孝于天下百姓的大孝子。记得前人有一名联:“世事都从忙里错,好人半是苦中来”,此言的确不虚。

舜的一生,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逆来顺受,转逆为顺,发挥了孟子所谓良知良能之本性。读到这里,自然就贯通孟子上面所提出良知良能的涵意,并可以解释为人性光明善良的一面了。

接着由个人修养,人性的善良面,再说到做人处事: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

孟子又做了一次人格、人品的分类。由人性的光明善良面,再讲到一个人的成就,这是从“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一段连接下来的。他说从政的人,有不同的几类,我们要先把人生观确定,准备将来做一个什么样子的人。这和将来赚多少钱、有多少资产,或子孙满堂等等,都不相干,因为这种种的情况,都不过是做人的一番景象而已。当院长、部长、大将军、大元帅,也是做人;做老百姓,也是做人。不管你是怎么穷通富贵,但个人自己的人生观首先要确定,知道自己要做哪一种人。

孟子说,有一种人去做人家的部下,或为升官发财,或为获得领导人的信任而为社会做一番事情,所以伺候主管,并且要迎合主管的心意。例如为了找工作,要去见一位总经理,就要先打听一下,他是喜欢长头发或短发型,喜欢青年装或西装,然后顺着他的意思穿着,再去见他,这就是“为容悦者也”,要合于他的意思。

第二种人出来做事,目的是不同的,他是为了社会、国家、天下而出来从政的,那么他的快乐,建筑在事业的成就、抱负的施展上,如果达不到这个目的,他绝对不干。

第三种人就很高了,叫做“天民”,是替天行道。这一种人是自己先行估计,能替社会做几分贡献,能有贡献才会出来做事。

最后一种是圣人,在儒家叫做大人,是“正己而物正者也”,这种人无所谓权力与地位,也无所谓站出来或不站出来,他是真正的天下之大人,无论当皇帝、当官、卖菜,都一样。大人就是大人,是正己而后正人的人;不但自己是正人,又是使天下万物,皆得其正的人。等于佛家所说的菩萨道,自利利他,度尽一切众生;也等于其他宗教所说的博爱世人,此之谓大人。以儒家的立场,所谓成佛升天,不过是成为一个大人而已。

孟子从人性的良知、良能,说明人性的用,而说到了做人做事,他把人格做了分类以后,下面再讲另一方面的人与事。

君子有三乐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古代称君子,是指有道德、有学问、有修养的人。

孟子说,一个君子,有三样事情是他人生真正的快乐,就算拿皇帝之位来交换这三种快乐,他也不干。第一是有圆满的家庭,父母都快乐安详健在,兄弟姊妹之间和睦,没有人当太保,也不会出意外,无灾无病。

第二,随时随地,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一切,到城隍庙烧香,面对阎罗王都不怕,因为没有犯过罪,没有做过亏心事,所以看见人,心不跳,脸不红。“怍”就是在测谎机上显示的不正常跳动频率,一个人光明磊落,没有任何事对不起天地鬼神及人类的,这是第二件快乐事。

第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这是第三件大快乐,但它的构成条件是要有“英才”,如果“得天下笨才而教育之”,就“苦”也。当然“英才”是很难得的,有些人教也教不好,说他好并不好,说他坏又并不顶坏,而是一种“阴”才,这就在不苦不乐之间了(众笑)。

最后他又把开头的一句话重复一次:“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这是他的感叹!

这三乐,孟子有了一乐半,因为他的父亲已不在了。孔子则没有第一乐。孔子的一生很苦,他的哥哥姐姐,从小都靠他养,而且孔子奉养的母亲是后娘。第二乐,他们两位都做到了。第三乐,孟子大概不胜感慨之至,孔子也没有完全做到,因为孔门七十二贤人,贤到什么程度就不知道了。至于说教育出来能够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英才”,孔子门下没有,孟子门下也没有。

有人说,还有一个人,也只做到一半,那是隋末的王通,他自比尼山,儒、释、道三家都通的,也是大彻大悟的人。最初他也有志出来统一天下,后来和隋炀帝见面谈话后,看到国家天下的形势,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便立即回家讲学河西,培养青年人才。后来唐太宗手下成名的将相,大多是他的门人,王通可以说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所以王通死后,他的学生们,私谥他为文中子。为什么由门人私谥而政府没有赠谥?在唐朝的历史中,连他的传记也没有,据说由于其弟王凝任监察御史时,劾奏唐太宗的舅子长孙无忌的友人,所以隋唐史中,没有他的传记。但满朝文武百官,他的门人们,私谥他为文中子,等于是当代孔子。

这里看到,孟子在人生的目标上,订立得如此远大,而孟子自己也没有做到,可见人生事业的难为。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这是孟子再三说明君子有三乐之外的修学境界,因此而说,即使贵为天子,也是平常的事,不算什么。

孟子首先说,一个人当了皇帝,领土大,人民多,为世界大国,哪一个人不希望这样?但是一个人纵使当了帝王,也不见得能有君子的三乐。

研究古今中外的帝王,可怜的太多了。了不起的帝王如汉高祖、唐太宗、西方的拿破仑,等等,他们也只统治短短一段时间就过去了。只有自称十全老人的乾隆,当了六十年的皇帝,老了交给儿子,自己当太上皇,在宫中静修,念密宗的咒语,偶尔管管闲事,真是十全。但是他乐不乐?一点也不乐,烦恼事情很多。所以当了皇帝,虽然“广土众民”,但并不乐。这就是为什么孟子教年轻人,先建立自己的人生观,认清楚人生的目标,不要去盲目瞎闯;没有确定目标,没有建立人生观,皇帝可以做,宰相可以当,可是,那也只算是人生生命经历的一场闹剧,“你方唱罢我登场,却认他乡作故乡”。

其次说到做圣人,“中天下而立”,是志愿在乱世中,做中流砥柱;换言之,是顶天立地,独立而不倚,不亢不卑,为万世人格的修养标的。“定四海之民”,做到齐家、治国、平天下,如周文王一样。多了不起啊!但是,这只能说是立功,谈不到立德,所以有人不走这个路子,孔子、释迦牟尼,就不走这个路子。像释迦牟尼佛,他天生可以当皇帝,本来就是太子的身份,可是他不愿意,虽然“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然而“所性不存焉”,不能成道,不能超凡入圣,只能成一世的功业,不能成千秋万古不朽的德业。

“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那么君子学什么?学大英雄吗?虽然做到了尧舜的境界,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另一种形态,或者去过穷困的生活,虽三餐不继,也不觉得有什么损害,这都是本分上的事。能够安本分的人,就是天下大英雄,英雄可以当帝王,亦可以当乞丐。当帝王对他不会增加一点点什么,当乞丐也丝毫损害不了他什么,该如何处便如何。

接着孟子继续讲到修行,这里从养身开始,前面从尽心而后知性,知性以后修命,修命以后,到这里是修身。儒家与佛家不同,完全在入世的做人做事上,把道修成,然后可以“大行不加”,“穷居不损”。

他说真正的修行,是从心理行为修起,动心忍性,起心动念之间,都合于“仁、义、礼、智”,就是至善。那么“根于心”,内心的修行够了,“其生色也”,然后奇经八脉、十二经脉都通了。“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然后脸上的气色也不同,有光华了,气很充盈畅达四肢,形体端正,不弯腰驼背,身心舒畅、轻灵、怡悦。“四体不言而喻”,一个有道之士,一眼望去,身影自然与众不同,精神灌透,气沉丹田,含胸拔背,有一种慈和祥瑞,潇洒飘逸的丰采气质,像是神仙中人。

这是孟子一生修养的经验之谈,也是他学问修养实践的自白,照一般世俗的观念,就是他修道的真工夫。孟子从动心忍性开始,然后说到性善,讲到做人做事行为。不过儒家和佛家不同,儒家动辄就与实际的从政连起来,因为古代的知识分子,出来第一步自然就与政治产生关连,所以是由行为,再讲到修行的成就。

因此孟子说修行成功了,有定力,便“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其实不管佛家或儒家,都是如此,所以青年人要想学道,求得气脉通的,先要做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明心见性以后修持,气脉自然通,否则,要从心理行为上,改进自己,在起心动念间,念念都在至善,气脉也自然就通了。这是孟子实际的经验,他不会欺骗我们的。

孟子有关心性、体用的修养,至此大致已告一段落,他由基本原则,谈到实际工夫。所谓仁、义、礼、智是根于心,由心理行为开始,修养到“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的境界。这也是先“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检查心理行为的修养,工夫到家时,生理自然有了转变,同时也能彻底明了心性体用的道理。

然后讲到起心动念,做人做事的道理,见之于外的行为,成为道德的准则,也成为社会群体的政治伦理。于是孟子举出伯夷的一段事。

养老与全民福利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