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冬日梦(2)
这时,钢琴弹奏起了一首欢快的曲子,德克斯特在五年前听过,那会儿他还是大二的学生。有人在期末舞会上演奏过一次,当时的他负担不起那样奢华的舞会,只能站在体育馆外听着。乐声令他渐渐沉醉,涌起一阵狂喜,带着这份狂喜,他审视着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这是一种满怀感激的心境,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或许将来也不会再有——他与生活如此契合,他的一切都散发出魅力与光彩。
一道扁平的灰白影子突然从岛上的暗影中窜出,伴随着摩托艇的马达轰鸣声,破开水面冲向前来。摩托艇拖出两道翻卷的白色水浪,几乎是一瞬间便来到他的身边,哗啦啦的喷水声盖过了急促的叮咚琴音。德克斯特半支起身子,看到那船舵前站了一个人,两只黑亮的眼睛隔着水面注视着他,渐渐远去——摩托艇已经开过去了,却不知怎么突然在湖心打起转来,扬起一圈又一圈巨大的水雾。忽然,一圈水环拉成了直线,摩托艇以同样古怪的方式正对浮排冲了回来。
“是谁在那里?”她关掉马达,喊道。这一刻,她近在眼前,德克斯特能看清她的泳衣,明显是一件粉红色连体泳装。
船头撞上了浮排,后者猛地一歪,他向她滑去。虽然说不上相互关注,两人倒也认出了对方。
“你不是我们下午打球时超过的那群人里的?”她问道。
他是的。
“正好,你会开摩托艇吗?要是会的话,我想要你来开这艘船,这样我就可以在后面玩滑水板了。我叫朱迪·琼斯,”她对他送上一个没头没脑的假笑——或者说,更像是刻意牵动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假笑——那并不古怪,反倒格外美,“我住在那边岛上的一栋房子里,有人在那儿等我。他的车一到门口,我就从码头上开船出来了,谁叫他总说我是他的意中人。”
游鱼轻跃,星光点点,湖岸边的灯光影影绰绰。德克斯特坐在朱迪·琼斯身边,听她讲解如何驾驶这艘船。之后,她便滑进水里,熟练而优雅地挥臂游向水面上的滑板。注视她是一种享受,就像看水浪翻涌,看海鸥飞翔。她的胳膊泛着白胡桃木的光泽,在暗沉的银灰色水波里轻盈划动,先是肘弯抬起,然后带动小臂向前挥出,水滴滑落下来,韵律悠然,就这样抬起、落下,一路向前。
他们开到了湖中央,回过头,德克斯特看见滑板翘了起来,她正跪在滑板尾部。
“再开快点儿,”她喊道,“有多快开多快。”
他二话不说,把控制杆朝前一推,船头立刻腾起白色的水花。再回过头去时,他看到那姑娘已经站在了向前猛冲的滑板上,双臂展开,眼望着月亮。
“真是太棒了。”她大叫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告诉了她。
“噢,明晚和我一起晚餐吧,为什么不呢?”
他的心凌空翻了个筋斗,像这船下的飞轮一般飞转起来。第二次,只因她的一时兴起,他的生活有了新的方向。
三
第二天傍晚,在楼下等她时,夏日余晖给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色彩。恍惚间,德克斯特只觉得到处都挤满了人,全都是朱迪·琼斯的爱慕者,在这房屋哪怕最深的角落里,在与之相连的阳光走廊上。他知道那些男人是什么模样——那些他刚进大学时见到的家伙,从某所著名的预科学校毕业,衣着华贵,经过一个夏天,皮肤晒成了健康的棕黑色。他明白,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比他们都要强,更有朝气,更强壮。不过平心而论,他还是希望将来自己的孩子能像他们那样,他承认自己出身草莽,而他们天生就高高在上。
等到自己也开始能够讲究衣饰时,他知道了谁是全美国最好的裁缝,全美国最好的裁缝为他缝制西装,这衣服今晚正穿在他的身上。他在大学里学会了庄重行事,这与其他大学都不一样。他认识到了礼仪风度对他的益处,并将其付诸实践。他很清楚,在穿着与言行上,不拘小节远比谨慎行事需要更多自信。他的孩子们倒是可以不拘小节。可他母亲本姓克林斯里奇,出生于波希米亚农民家庭,到死都只能说一口蹩脚的英语。身为她的儿子,还得照着规矩来。
七点刚过,朱迪·琼斯就下楼来了。她穿了一件蓝色丝绸便装,一开始他见她并没有太过精心装扮,不免有些失望。随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简单问候之后,她走到冷餐室门口,推开门招呼道:“可以上菜了,玛莎。”他原以为会有个男管家来宣布开饭,然后送上开胃酒。可当他们肩并肩坐在沙发上,相互凝望时,这些念头就统统被他抛在了脑后。
“父亲和母亲不来这里。”她若有所思地说。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父亲的情形,很高兴他们今晚不在,要不然他们可能会好奇他究竟是谁。他出生在基勃,一个明尼苏达小村,从这里还要再往北五十英里。他总说自己的家乡是基勃村,而不说黑熊村。虽然不起眼,也没有因为紧靠在某个时髦的湖边引来游人如织,不过作为家乡,那种山村小镇已经足够好了。
他们聊起他的大学,过去两年来,她常常受邀去玩;还聊到了附近的城市,雪利岛的有钱主顾们都住在那里,明天德克斯特就要回去继续打理他兴隆的洗衣生意。
晚餐时,她情绪有些低落,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无论她那低沉的嗓音说出什么不快之辞,都叫他忧心;无论她对着什么微笑——对着他,对着一块鸡肝,或是什么也没有——都让他惶惑不安,因为那笑容并非出于欢乐,甚至不是因为好玩。当她那猩红的唇角向下一撇时,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在发出亲吻的邀请。
晚饭后,她领着他来到漆黑的外走廊上,不慌不忙地改变了气氛。
“我要是流泪的话,你不会介意吧?”她说。
“只怕是我让你无聊了吧?”他很快回答。
“跟你没关系。我喜欢你。只是我刚过了个可怕的下午:有个我在意的人,今天下午突然告诉我,说他身无分文,穷得像只教堂的老鼠。真是晴天霹雳。以前他从没有过哪怕一丁点儿暗示。这说起来真是太俗气了,难道不是吗?”
“也许是他不敢告诉你。”
“就算是这样吧,”她回答道,“那也是他一开始就不够坦诚。你看,如果我拿他当穷人看——哦,我也爱上过很多穷人,一门心思挂念着要和他们结婚。但在这件事上,我没这么看待他,我对他的兴趣也不足以扛住这样的冲击。想象一下吧,假如一个女孩很冷静地告诉她的未婚夫,她其实是个寡妇。他或许对寡妇并没有意见,可是——”
“就让我们坦诚相见吧。”她话锋突然一转,“那么,你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德克斯特犹豫了。然后——
“我是个小人物。”他声明,“我的事业在很大程度上还得看未来的发展。”
“你穷吗?”
“不。”他坦白地说,“在我这个年纪,大概整个西北部也没人比我赚的钱更多。我知道这么说不招人喜欢,不过是你叫我坦诚相见的。”
谈话停顿了片刻。然后,她露出一个微笑,嘴角向下,不着痕迹地贴近了他,抬头凝望着他的眼睛。德克斯特的喉头哽住了,他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体验到来,等待着唇齿相交时那未知的神秘化学反应。紧接着,他看到了,她将她的激动传递给了他,毫不吝惜地,深长地。那些亲吻不是承诺,而是行动。它们唤起的,不是他内心愈燃愈炽的热望,而是不知餍足的放纵……这些吻就像是施舍,施者不加节制,受者便从此依赖。
没花多少时间,他就想明白了,早在他还是个骄傲的、充满渴望的小男孩时,就已经渴慕着朱迪·琼斯了。
四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并且一路走了下去,其间有起有伏,有浓有淡,就在这样的调子上,走向落幕。德克斯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直截了当、无所顾忌的做派,他即便没有全线溃退,也早已缴械投降。无论想要什么,朱迪都会施展她的全部魅力去追求。没有第二种方法,不讲究谋略战术,不考虑后果。在她的世界里,头脑智计几乎毫无地位可言。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将她最迷人的身姿样貌展现在男人眼前。德克斯特不打算改变她。她的缺点自有其旺盛的激情来弥补,后者远胜于前者,足以掩盖任何不足。
在那第一夜里,朱迪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喃道:“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昨晚我还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可到了今夜,我又觉得爱上你了——”对他来说,这就像个美妙而浪漫的故事,可堪一表。强烈的兴奋一旦涌上心头便再难压抑,一时间几乎失控。然而,一个星期过后,他就不得不换个角度来看待这种性情了。那天,她开着跑车带他参加一场晚餐野餐会,餐后她就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她的跑车,和另一个男人。德克斯特心烦意乱到了极点,几乎无法得体地应对在场其他人。当她向他保证,说没有和别的男人接吻时,他知道她在撒谎——好歹她还要费心对他撒谎,这多少也算个安慰。
还等不到夏天结束,他就发现了,自己不过是围绕在她身边的成打情人中的一个。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间拥有最高优先级,与此同时,起码还有半数人享受着她偶尔给予的温情。一旦有某人因为长期被忽略而萌生退意,她便会拿出一个小时与他柔情蜜意,这足够支撑他再坚持一年或更长时间。朱迪肆意拨弄这些无望的情人,她的手下败将。这倒也并非出于恶意。事实上,她根本就不曾认真想过,这样的所作所为究竟算不算恶劣。
每当有新人在城中出现,其他人就得统统靠边站,所有约会自动取消。
无奈的是,想要对此做出任何改变都是徒劳的,她掌控着一切。朱迪·琼斯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时冲昏头脑而被“战胜”的女孩——机智对她无用,魅力对她无效;就算有人的魅力或机智令她难以招架,她也能将事情拉回到最基本的身体层面来加以解决,在她曼妙身躯的魔法下,无论怎样的力量与光芒也全都得照着她的规矩来。这是她的游戏,不是他们的。唯有欲望得到满足,唯有自身魅力得以赤裸裸地展示,她才能感到欢欣快乐。或许,从那么多青春的爱情和那么多年轻的情人身上,她早已学会了保护自己、滋养自己。
对于德克斯特而言,最初的喜悦过后,紧随而至的便是不安与不满。那难以抗拒的销魂时刻令他迷失,与其说是补养,倒更像是鸦片。幸运的是,冬天里那样的销魂时刻不多,总算没有危及他的生意。在他们相识之初,两人仿佛自然而然地相互吸引着,时间短暂,却浓烈深长。就像是八月,最早的那一次,他们足足有三天不曾分离,那些幽暗阳台上的漫长夜晚,那些绵软奇异的午后拥吻,在壁龛的阴影里,在花园的藤架下,还有那些清晨,她如梦中仙子般娇艳欲滴,在白日的明亮中,几乎是带着羞涩与他相见。这所有的销魂与喜悦都应当是关乎婚姻的,提醒着他,他们之间还没有订下婚约。就在这三天里,他第一次提出求婚。她说,“或许吧,再等等”;她说,“吻我”;她说,“我想嫁给你”;她说,“我爱你”……她说——她什么也不说。
一个纽约男人的到来中断了这三日欢愉。他在她的房子里住到了九月过半。关于他们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令德克斯特痛苦不堪。那男人的父亲是一家大型信托公司的董事长。然而一个月过后,有消息传出来,说朱迪厌倦了。一天夜里,她去参加舞会,却在摩托艇上和一个本地花花公子待了整晚,与此同时,那位纽约客还在满俱乐部地疯狂找她。她对本地情人说,自己腻烦了那个来访者。两天后,纽约客离开了。有人看见她和他一起出现在车站,据说他看上去十分难过。
伴随着这则消息,夏天结束了。德克斯特二十四岁了。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能够随心所欲。他加入了城中的两家俱乐部,在其中一家落脚。虽说他绝不是那种总盘桓在俱乐部里的单身男子,但对于朱迪·琼斯可能现身的舞会,也尽力做到场场不落。只要愿意,他大可以多多参加些社交活动——如今他年轻有为,是城中父亲们心目中东床快婿的好人选,对于朱迪·琼斯的一片痴心更是加固了他的好形象。但他对社交没什么兴趣,也实在瞧不上那些沉迷舞会的男人。那些人,每到周四或周六的聚会便随叫随到,晚餐时总凑在年轻夫妇们身边狼吞虎咽。他早就打算好了要去东部,到纽约去。他想带朱迪·琼斯一起去。即便看清了她成长的世界,却仍旧无法破除他对于她本人的幻想。
要记住,只有设身处地,才能理解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在与朱迪·琼斯初次约会的十八个月后,他打算同另一个女孩订婚了。她名叫艾琳·希瑞尔,她的父亲正是那些始终欣赏德克斯特的人之一。艾琳生就一头金发,甜美、端庄,略微有一点矮胖。她原本有两位追求者,当德克斯特正式向她提出求婚后,便愉快地拒绝了他们。
从夏到秋,冬去春来,及至又过了一夏一秋——他抛掷了如此多的光阴,只为朱迪·琼斯那醉人的红唇。她的态度却如此莫测,带着兴趣,带着鼓励,带着恶意,带着冷漠,带着鄙弃。她施予他无数细小的轻慢折辱,或许只有一个解释能够说得通——似乎这根本就是一场报复,报复他竟曾引得她动心。她召他前来,却冷落一旁,一再一再如此,他虽然常常满心苦楚、眉头紧蹙,却仍旧无法置之不理。她带他体验过销魂之乐,却也让他尝尽难耐的心灵之苦。她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和无尽的烦恼。她折辱他,高高凌驾在他头上,用她的吸引力来消磨他的工作热情,却只是为了好玩。她对他任意妄为,只不曾对他吹毛求疵——从未如此——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因为吹毛求疵会有损她刻意表现的冷漠高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