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虫[15](1)
枫丹白露森林
塞南古尔[16]所谈到的枫丹白露对耽于幻想的人来说完全是一堆没有意趣的景色。确实如此,这里的风景非常纤秀、阴郁、低沉、孤寂,绝无粗犷之感。动物稀少,大致可以估计得出有多少只黄鹿,鸟类也不多。能见到的泉水极少,甚至没有。这种地表的水源匮乏尤其会使来自阿尔卑斯山的人感到难过,他们还带着故乡那无数流泉的清新气息,眼睛里还浸染着那儿的潋滟湖光。湖啊,你这硕大而美丽动人的明镜啊,多么令人难忘!那边由于流水和白雪的映照,一切都显得十分明媚、辉煌。而这里,只是一片黯淡。然而这小小的一隅之地却是个谜,在整个法国别具特色。这里处处是毫无生命痕迹的僵硬砂岩;尤其是今天,你看到的只是刚刚栽种的松树,树荫下什么也不长。要寻觅那些隐藏在地下的东西,必须有一根榛木棒[17],才好叫清泉汩汩涌出。只要用它一指,你就准能找着。这根棒是什么呢?我说:一番研究或是一分爱、一分激情才足以照亮这个内部世界。
这地方的魅力并不存在于它所蕴含的艺术里。
城堡[18]用它形形色色的回忆和年代使这里的森林感到愉悦。但相反,它并没有因此而增加任何效果。真正的仙女是大自然,使这个奇妙的境地昏暝、空灵而贫瘠。
这儿到处都是树,也跟任何森林一样,呈现出一种异常伟岸的气派。那些布雷奥产的山毛榉直冲云霄,无限壮丽,尽管它们枝干挺直,树皮光滑,我仿佛觉得这是人们在别处也可看到的东西。这地方的特色不过是地势低洼,昏暗,山中磊磊多石,遍地可见嶙峋的砂岩,树木虬曲,有坚韧不拔的榆树和刚强有力的巨大橡树。
森林的面貌是变化无穷的。她既有阿尔卑斯山的寒带树,又在这种树下面隐藏着最怕冷的植物。在万物萧瑟的冬季和早春天气,只见蜿蜒崎岖,令人骇异,可是一到秋天,整个林子都披上了一袭锦袍,树叶全红透了。在同一天里她随意更换过多少闪光的薄纱,就像朗达拉[19]在画幅里所描绘的那样。这一带森林的树梢之间常常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轻雾,如面纱,如围巾,如腰带,真是变幻莫测。巨大而沉重的砂岩,兴许你以为它永无变化吧,可是它们却也不断地变换着外貌、颜色,甚至形状,时时不同。比如那座叫作阿风崖的小小山峦就总是氤氲着灌木的香气,清晨还曾跟我们过招呼,黎明快活的阳光、迷人的朝暾把砂岩染成一片玫瑰红;万物含笑,与充满诗意和虔诚的心灵探索和谐一致。黄昏时分,当我们归去时,这无常的仙境就完全变了。那些原来在轻盈的阳伞下面笑靥迎人的松树,顿时变得粗野起来,发出一连串呼啸、蠢笨的哀号。这些矮小的灌木,早间还曾温雅地邀请披着洁白衣裳的仕女暂时留步,采撷些浆果或花枝,现在在他们的矮树丛中仿佛隐藏着不知是什么灾祸、强盗还是女巫。但是变化最大的还是曾经款待过我们的山崖。是黄昏还是骤起的风暴使它们全变了呢?我不知道。但是它们一眨眼都变成蒙眬昏沉的斯芬克斯[20]、偃伏在地的巨象、猛犸和那些早已绝迹了的洪荒时代的怪兽……不错,现在它们都蹲着身子,可是如果一旦它们挺立起来呢?无论如何,时间正在流逝,让我们迈步走吧……有人倚在我手臂上。
这森林配得上喜剧《皆大欢喜》[21]这样的名字吗?
不,为了对她公正些,应当说这些幻化游戏,这一切眼睛所看到的变化都不过是外表的东西罢了。尽管那树叶和雾气不断变化,那流沙常常消逝,但她却具有一种兴许是任何别的森林所没有的深厚地层,与心灵连通的固着力量,心灵使她巩固,在自己身上发掘并寻求其中所蕴藏的永恒不变的东西。请不要老是驻留在这些古怪的、突然发生的变化上吧。外面说:“任凭尊意。”可是里面却说:“永远,永远如此。”
这是发自内心深处、忠诚而温馨的真正的美,令人想起夏尔·德·奥尔良[22]的诗句:
此景谁能厌?
昳丽永如新。
有一天我独坐在宇西峰[23]上凝望枫丹白露时想起这些。我知道在这狭小而平凡的空间里,在这砂岩、树木、石头表面的凌乱无序中,确实有一个相当规则的形状,其中蕴藏着一个偶然乍见无法参透的秘密。
总之,这几乎纯然是一圈森林和丘陵地,从表面看上去这里的一切似乎显得干燥;但是这砂岩很湿润,沙丘含着水分。从四面八方来的、看不见的水都汇集到涧谷深处的巨大蓄水池中。
这里经常有暴风雨袭来,而霹雳却很少见。几乎每天人们都在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但森林留下了它们,使它们停驻,把丰富的水源留给了自己。等到用它的叶片、树干和树下的沙土筛过之后,这才转送到幽谷底层。水沁入地下,谁也看不见了。
掘吧,你准能找到。
甚至在十分岑寂的时辰,森林还不时发出声音,一点微响或是一些喁喁絮语,使你想起生命。偶尔,在橡树上挖洞的勤劳啄木鸟也会在忙碌的劳动中忽然一声长鸣,他是在策励自己吧。时不时地,采石工人的大锤一下一下落下,人们从远方就能听见这沉重的巨响。总之,你只要谛听,准能捕捉到一丝丝意味深长的轻微声息。你可以看到,就在你脚下,在皱褶的枯叶中间有无数的小生命在奔驰,它们是这个地方的真正居民——蚂蚁。
如此众多的坚持劳动的形象,把一种真正的庄严之感渗入遐思默想之中。它们各自都在以它们自己的方式发掘。好,你也一样,把你的劳动继续干下去吧,探索你自己的思想吧。
这里是治疗今天的重大病症碌碌营营、动荡不宁的胜地。这时代对于它的病痛一点也不了解。它们不过是略略接触,就已经自觉心满意足。它们从极其错误的观念出发,认为在一切事物中最好的是表层和上面,只要伸出嘴唇即能触及。可是,上面的常常只是些泡沫,下面、里面才是生命液汁之所在。一定得向下深入,凭着意志,凭着习惯更加深入到各种事物里面,才能从中找到和谐,幸福和力量即寓于和谐之中。如果不幸陷入思想上的贫乏,那就必然会精神涣散。
我喜欢那些能够收拢、集中思想的地方。这里,在这一片狭小的丘陵地中间,种种变化纯粹是外部的,完全可以目睹。有着这么多浓荫遮蔽,风自然没有多少变化了,空气的凝结给了一种心理上的平衡。我不知道在这儿一个人的思想会不会大大地觉醒过来;但是那充满生气蓬勃的思想的人肯定能长期保持下去,执着地怀抱着他的梦,从中捕捉到、品尝到一切外部的变化和一切内里的秘密。心灵将在其中生根,并将懂得,生命真正完美的意义并非仅仅涉猎外表即可取得,而是要深入其中去研究、寻觅、含英咀华。
蚂蚁是这荒原的真正居民,旷野的灵魂;蚂蚁挖掘泥土,就像石工采掘岩石一样。他们做的是同样的工作,“蚁人”在地上,几乎完全像“人蚁”在地下一样。
我欣赏他们彼此类似的命运,类似的勤劳与耐心,类似的令人赞叹的无限毅力。这些砂岩,极其僵硬、顽劣,常常碎裂得不成样子,使这些可怜的劳动者感到十分失望。特别是那些漫长的冬季使得在天寒地冻未尽之际就回到采石场上的劳动者们觉得这些巨大石块(如此坚硬,但水分又如此易于渗入)完全潮湿,并呈现半裂状态。因为这个缘故,才会有许多不好铺路的街石和渣滓。他们毫不灰心,又开始了他们艰辛的工作,毫无怨言。
蚂蚁同样教人要耐心。打鸟的、捕捉野鸡的人常常给它们带来损害和扰乱,把它们辛辛苦苦在一季中筑成的浩大工程毁于一旦。可是它们又以无限勇敢的热情不停地开始重新建造起来。
阿尔卑斯山中的枞树林
环绕在我面前的这个湖还不是那个狭长的、诸峰屏拱、波涛汹涌的玉丽湖[24]。不过遍地的枞树林提醒对于季节可不能掉以轻心,它告诉人们这里是一个寒冷的地方。许多东西都包含着某种生野、粗犷的意味。冬季的烈风从南面吹来,对岸在我面前,昏暗的比拉特山巍然壁立,这座山崖壁嶙峋,峰峦如削,侧翼作黧黑色;十里之外,雪白的圣母峰[25]和银顶遥遥可望。
这里很美,也很凉爽,一般到了九月气候已渐寒冷。你会感觉到高天滚滚,恍若万顷波涛倒悬其间,寒冽逼人。这是一个大水库,欧洲所有的主要河流都发源于此。圣·戈达高原[26]绵亘十法里,其水流一支注入罗讷河,另一支引至莱茵,还有一支蜿蜒为勒斯河,复向南流,称塔善河[27]。谁也看不到这个水库,即使远远望见,也只是个侧影,但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要水吗?那就来这儿吧。喝吧,这个大杯子可以供千万人畅饮,浮以大白。
为了显示那进不去的地区,每一山脉都从它的冰川喷射出一股凝练、静谧、澄碧的激流,它进入广阔的湖中,化作清波,几道湛蓝的水引出大河,浩浩荡荡,把山的灵魂送往各处。冰川的宝藏常年如新,这一片浩渺蒸发出的烟雾,弥漫、升腾于群山之间。
远方的景致如此和谐,这许多湖和它们急湍的河流都映现出重峦叠翠的山峰,凝望积雪皑皑,云蒸霞蔚。
固定和流动,永恒和迅疾。
雪覆盖着无数碧绿的树木,从夏天起就令人预感到冬天。
人们享受着这一切,明知不会享受多久;但是内心仍然为这如此严肃、如此纯洁的世界而颤动不已。
这地方少长咸宜。老者居此更加结实,与大自然结合,无忧无虑地向巨大的山影致意;而那些绿鬓少年,他们在这儿感受的只是曙光和黎明,享有的只是充满宗教温馨的喜悦:大自然把最柔和的宇宙的灵魂给了它最幼小的孩子。
我们最喜欢的散步场所和我们的工作室是,塞比崖后面一个略略高于湖面的小枞树林。这林子有两条路径可达,途中唯见湖水灿烂如镜,四洲风物映现其间,光艳夺目。由此向卢塞恩远望,没有一处景色比这里更美、更肃穆、更庄严了。在另外一边,可以饱览圣·哥达山千堆青黛。但是我们只要向前迈进一步,这种光辉伟大便会顿时在我们的枞树林下结束,人们简直会以为到了世界尽头,光辉黯淡,尘嚣消敛,连生命也仿佛均已绝迹。
这就是我们见到的这些树林的第一印象。其次,一切都起了变化。枞树强加在别的植物(它们想在它的树荫下面长大)身上的窒息感或者至少是那种从属关系却使这树林内部明亮起来;当眼睛已经习惯于这种昏暗的微弱光线时,人们再看远处就更加清楚了,现在人们能把森林中一切错综复杂的情景观察得纤毫毕现。
在森林许多崇高而阴森的巨柱(简直像个寺庙)下面呈现出来的,首先是死亡的景象,不过这是一种不会令人悲伤的死,是一种经过装饰、美化而丰赡的死,这正是大自然时常赐给植物的那种死亡。每走一步,就可以看见遍地都是尚未连根拔起的、断裂的树干,沾满了软绵绵的苍苔,仿佛披着一身斑斓无比的绿天鹅绒,它们时时刻刻变幻着形象,浮光点点,映日生辉。
然而可爱的生活在哪儿呢?我们的耳朵已经习惯了,听得出也猜得出来。我说不是那山雀的啁啾、啄木鸟奇怪的笑声(它们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想到的是另外一群,树林里的禽鸟时常跟它们交手打斗。你听,一阵巨大的嗡嗡声,响得足以盖过汩汩流淌的小溪。这是告诉我们,有一群马蜂飞到林子里来了。我们已经看见了它们的营寨,从那里飞出不少,跟随着我们,侦察我们的行动,显得有点来者不善。
在马蜂不常光顾的地方,可以听到一些轻微而低沉的响声,仿佛来自许多树林内部。这是树的精灵,这是山林女神[28]?不,恰恰相反,这是树木的神秘仇敌,一群魔鬼。它们沿着树干的脉络,蛀蚀出无数路径和河道,修筑起它们的走廊。在一棵树里面往往差不多就住着十万棘胫小蠹(这就是它们的名字),松树在它们的日夜啮食下全成了玲珑剔透的镂空花边。从外表上看毫无损伤,可其实生命已逝,剩下的只是幽灵罢了。
在这里面,一个植物一个动物,两个生命在鏖战,真听得见吗?实在说不准,有时也许是人弄错了。
在这并不寂静的寂静中,我不知道谁曾对我们说过死一般的森林是生气勃勃的,仿佛要说话。我们满怀着希望走进去,相信准能找到;我们深深感受到一个伟大的复杂多样的灵魂对我们好奇的心灵做出回答。在这瑰丽的暮霭中,她[29]手里拿着一根小棍走到我面前,问讯幽暗的森林,又好像在寻觅那黄金的枝柯。
怜惜
我们会因为自己的无知而对昆虫感到厌恶、不安,甚至是恐惧。然而,特别是在我国的气候条件下,几乎所有的昆虫都是不袭击人的。可是对于不认识的昆虫,我们总是心存疑虑,对它们总是干脆弄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