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在爱和自由中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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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月落乌啼(3)

段芝贵是袁世凯手下的得力干将,而载振之父又是慈禧身边的红人,是袁世凯极欲拉拢的对象。段芝贵便将杨翠喜献给了载振,为自己谋求了一条升官捷径。果不其然,自此之后,他官运亨通,升任黑龙江巡抚。这终究是一帧黄粱美梦,段芝贵因献美得官,被人告发,参他的折子经慈禧太后批示之后,便被撤职。由此,杨翠喜也被遣回天津。

流年渐深,两人偶然再次在街上相逢。一切都好似未曾改变,她头上仍插着那支蝴蝶兰簪子,像是怀念,又像是祭奠;他亦依然穿着初见她时,那淡青色的绸缎袍子,素雅而淡然。但一切都已改变,她不再是那个在台上悠悠唱着《梵王宫》的俏佳人,而他也不再是那个提着灯笼送她回家的翩翩公子。

有人说姹紫嫣红开遍、莺飞草长柳浓时的春天最美,可李叔同觉得这个季节最为悲伤。那满枝的春花,总会落满曲折的小径。

【第二章】初梦:取次花丛懒回顾

香梦无痕

东方渐渐发白,一顶精美的花轿被八个轿夫抬进李家大门。轿前轿后的鞭炮声在脚边炸响,打锣吹号声也此起彼伏。花轿抬至堂前,老妈子揭开轿帘,搀扶着新娘出来。堂内满满的都是人,涌动着欢乐的热潮,桌上那一对龙凤烛,摇曳,燃烧;墙上的大红喜字,耀眼、夺目。

吉时一到,焚香,鸣爆竹,奏乐。礼生诵唱:“香烟缥缈,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一对新人双双登上花堂,随礼生的唱诵,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而后被众人簇拥着进入洞房。

繁华过后,往往是苍凉;热闹之后,常常是冷寂。李家上下,前一刻还笼罩在鞭炮声中,以为这种繁华会永恒,而后才发现这并不是真相。新人进了洞房,一切便渐渐恢复了原貌。只是,有人本置身事外,却沉浸在刚刚的热烈氛围中不肯出来;而有人,本是当事人,却从头到尾做了一个旁观者。

新房中,红帐、红烛、红喜字、红纱窗、红被褥,新娘蒙着盖头,略显拘谨地端坐在床沿上。新郎坐在盖着红布的座椅上,踌躇着,犹豫着,几次想要站起来,却又慢慢地坐下。他向来都是穿素色缎子衣袍的,今日穿上大红绸子新郎服时,他在镜子里照了又照,总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几经思量之后,他端起桌上摆着的酒杯,郑重而又有些慌乱地一饮而尽。继而,他慢慢地走向已然等了许久的新娘。走近她时,他能听到她的微微喘息,带着一缕栀子花香的味道,清新,纯净,让他联想到了冬日旧宅院中那棵老梅树上晶莹的雪,不染一丝纤尘。这种味道,他在杨翠喜身上没有闻到过。杨翠喜身上,更多的是一种桂花味道,热情,浓烈,让他无从抗拒。一想到杨翠喜,他向前走着的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本来伸向新娘盖头的手,也渐渐垂下来。

是的,李叔同知晓眼前这个穿戴着凤冠霞帔,等待着掀起盖头帕的女子,不是他深深爱着的杨翠喜,而是母亲与王妈一手安排的俞姑娘。

俞姑娘,并不是不好,只是并非他所爱。心之容量有限,装下了杨翠喜,便无法容纳她。万事都不可强求,爱情之事更是如此。

世间所有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无缘之人即便相遇也会走散,有缘之人纵然分袂终会重逢。李叔同与杨翠喜属于前者,与俞姑娘属于后者。

天津南运河边上的芥园大街,有一家门户,经营绿茶生意,这便是俞家,也算得殷实人家,并不比李家逊色多少。说起俞姑娘,李叔同早先也是见过的。他曾陪同母亲去逛娘娘庙的皇会,恰好见到了俞家母女。自然,那次偶遇隐含了太多的刻意成分。在李叔同与杨翠喜走得越来越近时,王凤玲便开始为之寻摸合适的人,以便断了他的痴念。王凤玲听说,俞家有一位姑娘,出落得端庄秀丽,于是,便有了那次皇会上的初逢。

在李叔同的印象中,俞姑娘并不像桃花那样占了整个园林的春色,也并不似兰花那样自有一种孤傲的清高,她平易近人,更像是人人家中都会栽植的月季,在春日自开自落,有人欣赏也好,无人注目也罢,她以一副认命的样子,按部就班地沿着自己的人生轨迹,一步步走。

皇会回来之后,王凤玲坐在那把藤椅上,有意无意地问李叔同,俞家姑娘可好。聪明的李叔同怎会不知晓母亲话中深意,他本想说,俞姑娘虽好,终究不为自己喜欢。但斜阳的光洒落在母亲头上,他猛然间看到了母亲的几丝白发。沉默许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听您的就是了。一字一言,清晰可辨。

母亲先前还想着怎样说服他,如今听到李叔同如此简明的回复,心中竟是揪心的疼。她忍不住要安慰李叔同几句,却不知说些什么好,嘴边的那句“总比那姓杨的戏子好”终究咽了下去。既然李叔同已然答应这门婚事,又何必再在他心上划一刀。

接下来,李家上上下下都在为他的婚事忙活。粉刷老屋,雕石榴百子床,花开富贵橱,丹凤朝阳屏风,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而李叔同将这一切都当成了一场折子戏,一场与杨翠喜渐行渐远的伤情之戏。

王妈看着李叔同终日无精打采,终于忍不住向王凤玲说,俞姑娘大李叔同两岁,叔同属龙,俞姑娘属虎,他们明明是龙虎斗的命相,要不就再选选吧。王凤玲又何尝不知,只是李叔同与杨翠喜的传言已笼罩了大半个天津城,更何况文熙与二太太也终日对她冷嘲热讽,说她养的儿子坏了门风。如今,她若想要在这个大家庭中生存下去,只得挑选一位正经人家的姑娘,让其与李叔同成婚。

李叔同远远地听到母亲与王妈的谈话,讪讪一笑。是呵,家长已经认定,怎会因生辰八字不合而更改,如若李叔同与杨翠喜的八字相合,难不成会将杨翠喜抬进家门?

一切都如过往云烟,风一吹便散,即便成心要寻其踪迹,终究于事无补。成亲那一晚,李叔同思量再三,终究用手中那折坠着如意结的纸扇,挑落了俞姑娘的盖头帕,流苏摇曳着落地,像是来不及挽留的过往。看着她敷着粉搽着胭脂,如雨过牡丹,日出桃花,眼中不禁有了些许泪意,只是,这泪不为欢喜,而为他们各自的命运。俞姑娘看着眼前这个眉目中暗含悲情的男子,仿佛看到了余后的漫漫长路,她又何尝没有听过他与杨翠喜那传遍大街小巷的故事。只是,她更善于掩饰,假装李叔同那盈盈泪意,是为她而流。

洞房花烛夜,李叔同如过寒冬,时时刻刻盼着天明。

破碎河山

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十月,暑气渐消,云层渐薄,人心也越来越淡薄。

李叔同总是觉得,戊戌六君子在北京菜市口被斩首时,天下着蒙蒙细雨,刽子手刀刃上的血迹同雨汇合,染红了整条街。李叔同并没有亲眼见这般场景,却感到如此真实,尤其是谭嗣同在临刑前脱口而出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反反复复在他脑中回旋。

夜中,梦影重重,时而醒来,时而入睡,昏昏沉沉,恍恍惚惚,总是天亮时方才在朦胧中沉沉睡去。再醒来时,阳光已然透过窗棂铺满八仙桌,俞氏在这时总是小心翼翼捧一盏高丽参茶过来,低声叮嘱他趁热喝,而后转身便迈出门槛。来去一路皆是低垂着眼皮,偶尔抬头看一眼,也是慌乱的、匆忙的。

天津的局势一日不如一日,他本是天津城算得上名号的李家三少爷,风流倜傥,戏院楼台,笙歌曼舞,雪月风花,好不快哉;他胸中又有笔墨千篇,或是作诗换得佳人回眸一笑,或是吟曲以抒发幽情,更或是频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今日一早,他端起妻子捧来的茶,透过那扇丹凤朝阳屏风,看着因他娶妻而焕然一新的院落,西墙角的菊花正开得热烈,通往洋书房的青石台阶被雨冲刷得格外干净,王妈正打扫昨夜飘落的树叶,妻子与母亲絮絮叨叨唠些无关痛痒的家常。李叔同始终未啜一口茶,直至它渐渐变凉。他猛然感觉到这才是他所熟悉的生活,只是待他明白时,已决定要离开。

有人说,一座城市的价值,是用离别换来的。诚然如是。

李叔同将那杯凉却的茶,放在八仙桌上,而后慢慢走出厢房,一步步挨到母亲面前。他先是笑着问母亲,近来身体可好。母亲一边抚摸着手中那根有些年头的老松枝,一边微笑着点点头。李叔同踌躇着,不知该转身就走,还是该将压在心底的那句话说出口,王凤玲自然懂得他的心思,便转过头吩咐旁侧始终缄默的儿媳,去准备行李,所剩时日已然不多。

一边是大如天的丈夫,一边是待她如女儿的婆婆,俞氏放下正绣了一半的鸳鸯手帕,起身也不是,坐着也不对。说是秋日到了,暑气并未散尽,此刻一丝风也没有,更是惹得人心烦。看着妻子额头上渗出了几滴汗珠,李叔同示意她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做吧,而后与母亲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客套话,便转身往大门的方向走。王凤玲说,外面街上乱得紧。李叔同向来听母亲的话,迈出的脚步又折了回来。

李叔同心里明白,母亲是害怕。他与杨翠喜那传得沸沸扬扬的风言风语刚刚平息下来,大半个天津城又开始散播他是维新变法康梁的同党。人言可畏,有多少人挡得住刀枪火炮,却躲不过流言蜚语。

那就走吧,动荡的时代,只得把天涯海角当作归宿,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清晨,风起,宅院毗邻的海河有着淡淡的鱼腥味。天亮时渔船陆续返港,海鲜便簇拥着上市了。李叔同知晓母亲最爱吃梭鱼炖豆腐,便吩咐王妈到早市上买来一条时常游弋在海湾内的鱼,肉质细而嫩,味道鲜而美。恐怕将来迁到上海,就吃不到这种鱼了。

母亲穿戴妥当后,来到厨房就餐,看着桌上那道还冒着热气的梭鱼炖豆腐,不禁红了眼眶。其实,若不是因为儿子担忧,她又何尝舍得离开这里,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艰难过活。上海,在未曾开埠之前,与天津一样,不过是个极为闭塞的小县城。如今,因其便利的通航条件,再加上租界的存在,上海迅猛发展,一跃而成为中国第一大都会。在战火硝烟中,此地自然成为避难者的首选之地。于是,王凤玲看着天津局势越来越乱,不得已便生发了南迁上海的念想。

王妈看着王凤玲的眼泪将要滑下来,急忙将她搀到上座。李叔同心中亦是百感交集,这么多年,他只知道母亲爱听戏,爱抚摸那根老松枝,爱吃这道梭鱼炖豆腐,除此之外,母亲喜戴什么首饰,喜穿什么花色的衣裳,喜喝哪种花茶,他全然不知。王凤玲拿出用了多年的锦缎手帕,刚要揩掉淌下来的泪水,李叔同轻轻拿过锦帕,替母亲做了这件事。

“趁热吃吧,凉了味道就不鲜了。”李叔同说着。

多年以后,李叔同遁入空门,成为弘一法师后,回忆起这诸多与母亲相关的场景,总是说上一句:“我的母亲很多,我的母亲——生母很苦。”

在李叔同小时候,她怀抱着他,老梅树的花瓣静静地飘落,落在母亲乌黑稠密的秀发上。每当那时,李叔同觉得母亲极美,甚至分不清哪是正值芳龄的母亲,哪是比雪香三分的梅花。王凤玲看着眉目清秀的小叔同,好似看到了年轻时的李筱楼。望着天边那只不留痕迹的飞鸟,王凤玲想着,李筱楼年少时定然也是极为俊秀的。她并没有见过他年轻的模样,他们相识时,李筱楼已经老了。

那在天津的最后一顿早餐,人人皆是食不知味。

九点一刻,仆人已经将一切打点妥当。终究是要走的,挽留无用,怀念徒劳,且顺从命运的安排,不存怨念,不必惶恐。

海上的风,有些凉,也有些粗暴,不似李家庭院里,温和,清爽。李叔同背后的长辫子,被风吹至胸前,在他淡烟青色素缎袍子上来回拂动,像极了行船驶过时泛起的海潮。天上的云,不停地变换着,有时好似一条细丝线,有时簇拥起来又宛如旧宅院中开放的木槿花。

李叔同站在船头,沉浸在自己纷乱的思绪中,回想起仿如蒙了一层烟雨的往事,也眺望笼罩着雾霭的前路。行船划开一道道水波,片刻之间,身后波澜便归于平静。有什么是永恒的呢?永恒的不过是时间罢了。时间爬过,一切都毫无踪迹。

偶尔,他也会回头看一眼正仰头望着天空的母亲。他知道这是母亲第二次坐船了。第一次是出嫁时,她像一条鱼一样,游出了自幼熟悉的那片水域,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一次是南下迁徙,惶惶然,要随儿子寻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她心里明白,天津之城今后只在梦中。

如此看来,人生不过就是一个有去无回的过程。

上海港口熙熙攘攘,船夫停稳船只,绑上缆绳后,才示意李叔同他们下来。李叔同、王凤玲、俞氏、王妈四个人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慌乱有之,好奇有之。

新生活即将开始,可谁能否认,这又是一场徒劳的挣扎。

南迁上海

用过早餐,李叔同漫无目的地走出上海的新家。黄包车顺风跑来,车夫殷勤地问他去哪里。他想了想,那就去趟钱庄吧。

此时的北方,想必已然树叶凋零,寒气沁骨了,而上海仍枝繁叶茂,花团锦簇,唯有从黄浦江上吹来的风中,夹杂着些许凉意,让人感知秋日已经来临。

他坐在黄包车上,一路看着不断后退的风景,眼中满是新奇。细沙道路平整宽阔,车辆驶过带不起一丝尘埃;两旁的树木有些稀疏,还未铺成绿荫,许是近来才新植的;大户人家也不似天津城那般,在门前两侧蹲踞着石狮子。更让李叔同感到新奇的是,大路两旁都排列着街灯,直延伸到黄浦江江边。往日在天津,天色渐暗时,人们匆匆忙忙回家,而在上海,街灯总会在黄昏之际渐次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