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在爱和自由中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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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1)

灯火阑珊,月华皎洁似琥珀,在寺院的半墙上漏下一片斑驳的疏影。

彼岸隐居何方,灵魂寄存何处?耳边唯有风声掠过,答案如水落入深潭。于是,追寻成为一生的宿命。路途崎岖漫长,前方雾霭缭绕,且时有风雨袭来,因心存希望,脚步从不曾停下。待到万水千山走过,苦楚滋味尝遍,岁月也爬上沧桑的面容时,灵魂自然能觅到归宿。

“此次,朽人真的要走了”

那一年的暮秋时节,风霜爬满了弘一法师的额头,他的面庞依旧坚毅,写满了从容淡然。参禅悟道这么些年,如今早已领悟人生的变幻无常,像一位真正的智者,他预感到自己的大限之期即将到来。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旧历三月二十五,他穿着草鞋、拄着锡杖,衣衫褴褛地飘零了许多个地方后,将福建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选为人生的最后一站。

初到温陵养老院,弘一法师身旁仅有泉州开元寺方丈妙莲法师一人随侍。两人亲近的渊源由来已久,在妙莲还是位居士时,就早已听说弘一法师弘扬南山律学和持戒严谨的名声,对他景仰不已,因此总在寻找机会靠近,一睹弘一法师的仙容。“苍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多方探寻打听,妙莲得知弘一法师某次要在青岛湛山寺佛学院讲律,便调整行程前往青岛。自那时始,妙莲法师跟随弘一法师进修,一待就是五年。此次为了方便照顾弘一法师,妙莲法师特意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时光细腻无声地轻划过肌肤,窗外,初生的枫叶为天地间镀上了一层微微的红,天清气朗,偶有风声。十月,寒雾笼罩着远山深处,深邃的山谷缓缓地升起层层迷雾。

入住温陵养老院已有些时日,步入晚年的弘一法师,已经不再过多地讲经说法,他将自己居住的房间命名为“晚晴室”,终日盘膝静坐,闭门思考;瘦弱的身躯看似弱不禁风,唯有那双日渐混沌的眼睛仍透出智慧的光芒;枯枝一样的双手上,数条灰筋突起,裹着褶皱粗糙的皮肤,随意望去,与其他老者并无不同。他年迈体衰,但仍沿袭“过午不食”的旧俗,即便出现因补给不足而分外虚弱的情况,亦要坚持。

这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风好似懂得人的心情一般,不似前几日的乖张肆意。暖阳轻柔地洒在窗边的几棵小树上,将那几朵淡粉的花苞照得焕发生机。打开窗子,幽香飘来。

好天气带来好心情,他又写下《修建放生园池记》,这是他这一生写的最后一篇完整的文章。其后,他将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写信,也没有写给特定的某一位或几位,只是随心想、随心写,收信人都是一些年轻的后辈,诸如永春童子李芳远,教导他要“仁者春秋正富,而又聪明过人,望自此起,多种善根。精勤修持,当来为人类导师,圆成朽人遗愿……”

李芳远是弘一法师在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六月,驻锡于厦门鼓浪屿的日光岩寺时结识的。当年,他只有十三岁,跟随父亲一起到寺院拜谒法师。孩童虽小却长得眉清目秀,举止行为甚是虔诚,颇得法师的欢心,两人自此建立深厚的法缘。弘一法师将与之的这段善缘看成是一段功德圆满的“忘年交”,心中自是十分珍惜。

临近中秋,人间有“月满人团圆”的习俗,而在佛家的偈语中亦有月满圆满之说。一年之中,天边的月亮总是阴晴圆缺变幻不定,只在中秋时节圆如明盘,皎洁生辉。像是要达成心中所愿,弘一法师选择这个时节出门,着素衣前往开元寺尊胜院讲解经书,没有当年的滔滔不绝连讲数日,只在一旁辅助其他主讲法师。数场下来,始终面容平静,话语从容。

八月十六当晚,弘一法师在温陵养老院讲完最后一课,皎洁的月光笔直地从空中倾泻下来,将他苍老的脸颊映照得分外明亮。在那被岁月无情碾压出的一道道细纹里,悲伤正肆意蔓延。

结束了课程,他知道自己必须起程去做下一件事,只是感受着如今这副苍老的面容与衰败的身躯,惋惜还有很多心愿尚未达成:比如去浙江白马寺湖畔寻觅晚晴山房;比如去其他几处扬名的寺院瞻仰参观,传道授业解惑……

然而,也只能想想。仅在结束讲经几天后他肺炎复发,连续几天低烧,他却只简单食用最基础的枇杷膏。身体不适,他非但没有放任自己去休息,反而更加疯狂地处理手头的活计。生病的第四天,就为晋江中学的学生写了上百幅中堂。

这一写,终耗尽心力。

他知道将要迎接上天对自己的最后一项考验。然而,准备遗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十月十日这天,他将妙莲法师唤至身前,简单吩咐了一些日常事务的处理,又交代了遗骸的安置问题。以前在寺院居住时,他曾亲眼看到一些寺院的住持在圆寂后,被弟子们抬出屋外付之一炬,肉身烧得荡然无存——他尊崇天道、热爱生命,希望肉身得以自然消逝,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圆满,而他这一生吃斋念佛、苦心修行,不正是为了获得圆满吗?倘若也如那些惨遭焚烧的住持一样,岂不是多年的修行都要功亏一篑?

人生最难过的事情也许就是,当活着的时候,万般皆可自己做主,而一旦死亡就只能任人摆布。所以,他执意让与自己有着甚好交往的妙莲法师全权处理身后事,这也是他选择在温陵养老院圆寂的初衷。

这天,他提笔写下“悲欣交集”四字,又再持笔写下一封给友人的信件,其中有一句:“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弘一法师一生与友贵乎神交,如水之澹澹,清泠甘澈,历经少年、青年、中年各个阶段的艰辛旅程,及至如今归去,终于悟得禅机——春天来了,花朵自然就会开满枝头,时节到了圆月自然挂在天心,生命的旅程原本就该顺应时势,平静、自然而圆满。

事毕,弘一法师招呼妙莲法师进来,平静地将这些信物交于对方手中,只淡淡地说一句,“此次,朽人真的要走了”。

妙莲法师伏在床榻前恸哭。

起身后,他开始按照前几日弘一法师的交代,为他准备纪念品;为他唱着梵音助念;为他吟唱“南无阿弥陀佛”数十遍……

弘一法师平稳地躺在一旁的床榻上,缓缓侧了一下身,将右臂枕在头下,全然聆听佛祖最后的教诲,呼吸渐渐变得微弱。

犹如释迦牟尼当年的涅槃,他亦是圆满地完成了自己于人世的修行,当精神遁灭的那刻,必是重又去到婆娑世界。

他的离去也带走了“茶花女”的惊鸿一瞥,带走了“长亭外、古道边”的悠悠绝唱,却从此留下“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的纯净姿态——大概在这世上,真正美好的事物无不是冷冰冰,残酷而决绝。正如席慕蓉多年前曾写过的这首诗:“在暮色里你漠然转身/渐行渐远/长廊寂寂/诸神静默/终于成石成木/一如前世/廊外/仍有千朵芙蓉/淡淡地开在水中。”

晚晴老人的晚晴山房

民国十八年(1929年),初夏,浙江上虞白马湖畔,落英缤纷。

湖畔对岸,有一座山房。门前是一丛修竹,四季常青,风起时飒飒作响。庭院之内,几株参天古木,洒下一片阴凉。房屋共有三间,格局并不大,但极为雅致。其中两间房门前有曲折的回廊,廊下铺砌着数十级台阶。每逢下雨天,台阶上便生出一层薄薄的苔藓。房屋后面,是几棵松树,寒冬之时,落雪压枝,甚为壮观。站于庭院,向远处眺望,只见白马湖上雾霭升腾,水波粼粼。黄昏时,偶有钟声响起,禅意幽然。

深居山中的岁月,窗外的花朵、树影甚至夜间的皎洁月华,都少了世俗的喧嚣与浮躁。年复一年,弘一法师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它们变幻,从新生到衰败,再到长出新的枝芽,生命的轮回是如此简洁、纯然。天边的飞鸟,从空中掠过,隐入山林,姿态轻盈而舒展。

曾在黑夜中跌跌撞撞之人,才能懂得自然的慈悲与长情。命运自有安排,所以不必纠结于转角处是万紫千红,还是黯然荒芜,时光总会给一直走在路上的人,一个恰当的交代与偿还。一切皆是天意,如今的弘一法师看透了人间风云变幻,走过了山高水长,终究在自然的启示中,觅到了心灵的去处。

忽然间,他领悟了李商隐“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深意。李商隐一生不得志,然而,年岁渐长,那些痛彻心扉的悲凉早就漫过皮肤,内化为滋养生命的骨血。于是,生命将近时,他选择与时光握手言好,与岁月不计前嫌,达观而释然、朴素而圆润,即使做不到心静如水,至少再不会大悲大喜。

弘一法师又何尝不是如此,此前的风流雅事,还有那些蚀骨的悲凉,都如烟一样散在风中,留下的不过是轻似梦的回忆以及漫长的遗忘之路。有人曾说,弘一法师前半生的荣华如同雨露一样滋养着他后半生的枯寂。其实,出家之后,他内心并不寂寥,反倒因寻觅到归宿,而愈发丰盈饱满。正如脚下的草木一样,不张扬、不谄媚,却以最为本真的姿态,彰显着生命的意义。

于是,弘一法师将这座学生与友人为他集资筑就的山房起名为“晚晴山房”,自号“晚晴老人”。晚晴,即是峰回路转处,又遇柳暗花明,是一种灵魂之超脱,更是灵魂之归属。

秋意渐浓,迷蒙的雾霭,在白马湖上缭绕笼罩。

旧历九月二十日,是弘一法师五十岁寿辰。阳光有些懒散,透过修竹漏下一片婆娑的碎影。庭院一角的几株菊花,也在秋风中盛开。

夏丏尊、刘质平等友生,相约到经亨颐先生的“长松山房”吃面,为弘一法师祝寿。心波澜不起,又有好友相伴,此刻,弘一法师觉得人生如此完满。谈笑间,绍兴徐仲荪居士提议买些鲜活鱼虾,到白马湖去放生。恍然间,弘一法师隐约记起,母亲曾多次告诉他,在他出生之时,家中买了好些鱼虾放生,鱼盆之水纷纷外溢,以至于街道恰似河渠。

众人见弘一法师许久未动筷子,也不言语,以为他不赞成这种祝寿方式,便出言询问。

“此事可有不妥?”徐仲荪居士语气中满是担忧。

“哪里,朽人很是喜欢。”弘一法师回过神来,眼中有秋阳的淡然光彩。

夜半时分,凉意盈袖,弘一法师与众人一起前往白马湖附近的百官镇,买回十多斤鱼虾。回来时,恰逢晨晓,露珠打湿了弘一法师的草鞋与僧衣。他先行走至湖边,用小木盆舀起一盆洁净的湖水,又折下一条杨枝,而后以杨枝蘸着净水,为鱼虾灌顶洗礼。这道庄严的“杨枝净水”的放生仪式,使得默默观看的徐仲荪居士与夏丏尊等人深受感动。

仪式完结之后,弘一法师便与众人登上湖畔停驻的小船,解开缆绳,向湖心划去。轻舟荡漾,波澜渐起,晨辉轻洒,波光粼粼。弘一法师将鱼虾一一放入湖中,让其回归碧绿的湖水中。岸上簇立观望之人,无不兴高采烈,拍手叫好,皆赞叹这样的放生活动未曾出现过。面对这般场景,法师竟流出了欣悦的泪水。

晨露在叶片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弘一法师久久站立岸边,任凭秋风掀起他僧衣的一角。流云浮于天际,小舟荡于湖面,秋风闯入心怀,弘一法师的心境明朗而澄净。鱼虾潜入水中,他回归自我。

心有所属,哪里皆是归宿;心若流浪,身处何方皆是漂泊。既然已经将心托付给慈悲之佛,又何必担忧路途遥远漫长。晚晴山房只是修行途中的驿站,它无关乎终点。

弘一法师穿上芒鞋衲衣,又开始四处奔走。以己为范,以身弘律,这是他心中恒定不变的信仰与支撑。

途中的景致,不在眼里,而在心中。心中之花已经盛开,眼中所见即便萧瑟也茂盛。

不管从哪里出发,皆会回到原点。即便知道无法逃脱结局,也要一个全然的过程。一路走走停停,经上海,赴厦门,回永嘉,在途中广结善缘,一年之后,又落脚至晚晴山房。

黄昏虽美,终近黄昏;心境虽佳,已是晚年。弘一法师看着雨后初晴,风烟俱净,却深感疲惫。

四月,阳光渐盛,花开如浪。他关上房门,再次将“虽存犹殁”四字贴于窗上,决然弃绝世事,静修自了。

一座城,一禅僧

小小的白色颗粒窸窸窣窣地下着。雪,白茫茫一片。大地,极为干净。

那是一个冬季。

踏着皑皑白雪,弘一法师穿着单薄的僧衣,破旧的草鞋,继续他的参禅修缘之路。途经上海时,弘一法师遇见了尤惜阴与谢国梁居士。交谈中,弘一法师得知两人明早将要动身前去暹罗,顿时来了兴致,当即决定随同前往。或许,很多命定的缘分,早已在路途中安静地等待着。在通往终点的途中,厦门是此次游行的必经之地。这座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城,正以它温和而饱满的明媚之姿,等待着有缘人。

船只停靠在厦门海湾,日光温煦而朗净,照在人们脸上,让人感到莫大的幸福。弘一法师提着单薄的行李,手持锡杖,缓缓走出船舱,还未来得及环顾四周,他便呼吸到了一股来自大海的微咸气息,潮湿而清新。令人备感欣慰的是,城中之人有着同城市本身一般的宽容与美好。海岸之上,热情的陈敬贤居士早已等候多时。其实,这并非两人第一次见面,早在五年前的初春时节,他们就曾于杭州常寂光寺说佛论禅。

再见故人,弘一法师内心颇为欢喜。崎岖小路蜿蜒伸张,两旁的三角梅零星开放,流云在空中自由漂浮,海涛之声在礁石上绽开,万物皆有灵性,一切皆是缘分。这一次,他不是过客,而是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