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中的恋人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3章 病的猜想(5)

问题是人超多。看诊得排队。但等待是值得的,客人多不就表示医生医术高明吗?

但人也太多了。挂号等看诊就等了两个多小时,中途鹿月还提议先回家休息(挂到一百多号啊),公交车不好等但是十分钟就到,走路得花上二十分钟,不远不近,最离奇是回家途中竟发现沿途就有另一家复健诊所,怎搞的之前上网也没查出来?“这里是永和耶!你之前都查中和市。”小津说,谁知道一路之隔就成永和?反正已经找到医院又大又新,不必再回恐怖诊所去了(鹿月心中有遗弃辜负的负疚感,之前转战几家中医西医都没有这种不安,向来弱者总是抓得住她)。一小时后乘车回来,终于等到医生看诊,白胖圆脸金边眼镜不丑不帅讲话很利落的医生按压她的虎口几下,思考一秒钟非常干脆地说:“扳机指。”

咦,不是肌腱发炎吗?“扳机指就是因为肌腱发炎啊!”医生说。

啊。关于扳机指的记忆蜂拥而出。不妙。几年前有个长辈为扳机指所苦,那时她也是反复痛了半年,说大拇指都不能自然弯曲啊!毛巾都拧不干,没办法开车,后来去骨科手术开刀才治好。

那需要开刀吗?鹿月怯怯地问。

“也未必。”医生拿出一个好怪的道具,像是巨型的钢笔,有着小钢珠般的钢头,他抓住鹿月右手,别动,他说,然后嗒嗒嗒嗒用笔在拇指根处用力震动。

救命啊真的好痛(丢脸啊她是贪生怕死怕痛之徒),这两个月来患处虎口已长出一个硬结,轻轻碰触就好痛,何况医师用器具如此猛力震动,可医生说要忍,不然光是热敷电疗几个月也不会好(这是第一次有医生把情况说得这么严重)。

要忍耐。你这么怕痛不行喔。医生眯细眼睛言语严肃,对鹿月毫不留情,却不像废墟医生带有诡异气息,况且生意这么好医术应该不错吧。

扳机指,望文生义就是手指头像扣扳机一样咔嗒咔嗒作响。这是一种小毛病,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影响生活及工作甚巨。手是生活与工作中不可或缺的器官,要命的是扳机指就发生在最常用力的手指,除了突然卡住伸不直或弯不起来,也常伴随着剧痛。一般常发生于四五十岁的家庭主妇或作业员,各种运动的初学者也是常见的族群。百分之六十的案例发生在拇指,其次为中指、无名指、食指再次之,小指亦有可能发生但较少见。

病人常误以为是近位指节间关节出了问题,较没经验的接骨师或复健师会认同病人的看法而在关节上大施功夫。其实问题出在掌纹附近之屈肌腱鞘膜,医学上称之为AI滑车。屈肌腱与滑车摩擦而增生、发炎肿胀。较轻者屈肌腱肿大部分通过AI滑车时会发生咔嗒声响,较严重之病例会完全卡住无法伸直。

扳机指之治疗初以保守疗法为主。包括消炎消肿药物、热疗水疗、以副木固定患指及局部类固醇注射。病人需配合的是休息,尤其是要避免患指的用力工作。对于保守疗法效果不彰的案例,可考虑施行手术。手术也可以分为三类:较简单及广为接受的是滑车切开法,也有人做滑车X整形术让滑车之内径扩大,第三种方法为屈肌腱整形术,将肥大部分切除一些减少肌腱外径。后两种方法有可能再复发,一般适用于较年轻之病人。

当天鹿月上网Google得到如此资料。“扳机指”听起来并不太吓人,但开刀呢,想来总是怕,既然医生说认真做复健可以治愈,能不动刀为妙。于是鹿月好乖天天去复健,电疗蜡疗(白圆脸医生说不用擦药,他说手的皮肤厚,擦药也只能擦到表皮没啥效果),医生说哪个程序该做几分钟鹿月绝不偷懒,每天晚上弄个小水盆放毛巾热敷比以往更尽心,尽可能不再让右手受力,天天如此,但结束六次复健再回诊时,左手虎口也开始痛了(起初还以为是幻觉,但痛起来也是无法施力,还失手打破了盘子,可能是因为该右手做的事全让左手负担)。有些很简单的事变得很困难,吃饭提物写字打字都变得吃力,若小津在身边大小事能辅助,她若回家去,鹿月就苦了。

之前废墟大楼的医生竟打电话来,“你怎么没来复诊呢?手的状况好多了吗?”医生语气轻柔仿佛相识已久,“不好意思我换到大医院做检查了。”鹿月心虚回答好像移情他恋的负心汉(另一次一语成谶)。

当然还是新的诊所妥当。回诊那天一早鹿月就去排队(复健几乎不用等,但门诊一天限额三十名没挂到号就下次请早),想说不再回家就附近找个地方等,先去了麦当劳吃早餐,又跑去一家网咖[7]。呜呼,这是鹿月此生第一次进网咖啊!一推门就后悔了,里面好闷烟味好浓,但是她好累,近来鹿月常动不动就想睡,夜里也都睡不好,没力气再走路二十分钟回家休息再二十分钟走回来(乘车也快不了多少)。

柜台小妹领进一半开放小包厢,矮桌上摆着老旧电脑屏幕,放置免洗杯一只,马克杯装有热红茶,木板隔间壁立靠两个大抱枕,每样东西都散发着陈年的霉味与烟臭,她得在这里待上一个半小时。在那个霉臭的小房间里发傻,这两个月来的辛酸疲惫全涌上,暗问到底在这里干吗?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自己性急冲动总是做出错误的判断(如此时为何不走路回家为何深陷此怪异场所进退不得)?是哪个步骤没踩对因此走进了全然错误的频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固执为何不让小津作陪?脑子里到底有什么毛病?

“会不会是卡到阴?”前晚小津按捺不住嘀咕鹿月都听见了。

“什么意思?”鹿月反问。

小津冒着挨骂危险嗫嚅解释,“你这痛太不寻常了。”“你仔细回想7月之前有没有沾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不是去了不干净的地方?我去宫里帮你问问看。”

什么意思?

这种事我哪里懂,鹿月失去了耐性,疲惫委屈蜂拥而出,这一年来除了演讲运动不都是在家写小说,难道是在瑜伽教室?是游泳池?是小公园?小学操场?难道是小津学校?难道是因为抄写了《聊斋》的鬼怪上身,敬天畏神,即使没有特定宗教信仰鹿月也逢庙就拜,但扯到“卡阴”这种话题她无法忍受了。

小津说“要不我们问问宜兰的阿公仔”,以前就常听小津谈起阿公仔的传奇,那是他们家族熟识的宫庙里有神通长者,长辈都很信服尊敬他,小津脖子上挂着的玉佩也是阿公仔给她祈福消灾避邪之物。以前当作传说故事鹿月将信将疑,也仍有敬畏,真临到自己身上却心生抗拒,医学之事该由医学处理。人家说这就叫铁齿,鹿月父母就是超级铁齿之人,连中医都全然不信,更别提求神问卜一事,以前鹿月还觉得他们矫枉过正,跟小津交往后几次争执都发现自己遗传了父母的性格与承继了他们的态度,可她没拒绝小津,这阵子也没少烧香拜拜了,问个心安也好(怕的就是问出了事,可她自己又不信,那该如何是好)。那夜并肩在床铺睡下,鹿月感觉她们距离非常遥远。

此时置身网咖的怪异空间,鹿月没有吸烟,也没上网,没看漫画,也没碰桌上的红茶,狭窄隔间仿佛一个结界,将她束结于此是为了什么,辛酸疲惫困惑突然化成从体内发寒的恐惧,没等时间到鹿月连滚带爬冲下了楼。

第二次门诊,医生问说怎么都没改善那要不要打类固醇,“做复健也会好,但需要较长时间,想要快的话就打一针”,啊类固醇?我我我考虑一下好吗?鹿月慌乱地说,医生抬眼看她,“不打针也可以,复健可能得做两个月。”

护士递上施打类固醇的注意事项单、同意书,鹿月走出诊间去找等候区的小津讨论,她们都没了主意,类固醇三个字听起来好可怕,印象中好像有什么可怕的副作用(发胖掉发严重者洗肾)?她们俩再三询问护士,护士没好气地说,这么少的剂量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可是单子上写得很严重?那只是可能副作用而已你看仔细点啊,护士又说,这不强迫的,医生说只做复健也可以。

鹿月反复把那张单子看了又看,后来把心一横想,两个月来什么事都没法做,越拖越严重,好吧,给我一针美国仙丹,让我痊愈。

注射的疼痛没法说,大拇指根又红又肿变两倍大,但愿这痛是尽头了,鹿月想着再几天,顶多一星期吧(医生如此说),折磨两个月的疼痛就会消失,“忍一忍就过了”如此喃喃,这句话听来多么熟悉。

一星期过去第四次门诊,施打类固醇的部位已经消肿,旧处的疼痛依然,这期间左手也全然无法用力,两手握拳都有问题,吃饭穿衣都开始出现困难(有时痛得厉害鹿月得请小津帮忙换穿衣服),连洗澡都无法自理(大拇指真有用啊!拇指无法施力其他四指都变得没作用了)。医生观察半天得出结论:“建议你去大医院做个抽血检查。”

鹿月想起她对废墟诊所医生撒的谎。哎呀。

那日回家上网查了T大骨科门诊,网络挂号,等了十天才排到门诊,门诊时医生安排做了几项血液检查,隔周去看报告。

时序进入9月。

空转了两个月,电视剧看完,奥运会结束,暑假尾声。鹿月的两手都已无法使力,已然进入活在一无力醒来又挣脱不了的怪梦。

等候大医院骨科门诊的十天与抽血后等报告的一星期,鹿月又跟小津陆续去看中医,要开学了,就乘车回学校去。

断续去看的一家离住处近,从鹿月家走路十五分钟可到,就在她日常散步买菜吃素的路途上。好听的店名,敞亮的一楼看诊大厅,亲切的女医师院长,柜台小姐都白皙长发苗条像是吃了她们家的药可以养颜美容的活招牌,除了看诊,主要是做推拿,以祖传多少代的特殊经络推拿按摩手法为招牌,一楼有三个推拿小间,同时至少三个推拿师驻店,二楼是做针灸与全身推拿,装潢雅致得像是做按摩SPA的地方而不像医院,推拿的小床舒适得令人想睡觉,洗手间又大又漂亮,随时都播放轻柔音乐(后来鹿月才知道那一段时间中医界刮起这种旋风,比设备豪华推拿师的阵容,许多病人都是冲着推拿手法而去,是中医版的SPA)。

2007年11月鹿月患了一场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咳嗽快一个月才好,可能是吃太多抗生素。感冒过后开始阴部感染,去妇产科看诊,此后反复两个月一直没痊愈,2008年初还在跑诊所,农历过年前鹿月心想自己定是抵抗力太差,应该开始运动,就上网查了很多资料,找到捷运站附近一家瑜伽教室,当天就去报名试跳,练了几天,就放年假了,那个春节酷寒,初一到初五鹿月脑子狂乱忧郁,因为阴部不适,坐立不安(几乎醒着每分钟都会痛),她每天半夜三点都会惊醒,白天也是躁乱不堪,种种不适使她的忧郁症发作,一直打扫房子,狂写小说笔记度日。初六小津到台北,之前跟父母去花莲度假搬行李时扭伤腰的她,在窗边抽烟竟突然动弹不得,鹿月火速上网查了最近的中医诊所,乘车前往,说是看小津的腰伤,结果反而是治疗鹿月的忧郁症。

手痛之后四处求医,几家伤科名医治不好,等待骨科检查报告时间漫长,一日她对小津说,“你记得女医师治好了我的忧郁症吗?说不定她也能治疗手伤?”小津笑笑说:“我觉得厉害的还是小周医师啦,他把你的膝盖痛都医好了!”她们两人简直是恍然大悟,这两个月是在干吗,放着熟悉的医师不管,尽听谁介绍什么名医,话不多说,立刻回去找女医师报到(因为小周医师人在台中太远了)。

回到老地方报到,女医师温柔亲切,简直是做心理咨询啊,之前看忧郁症处理妇科感染每回看诊鹿月都唠叨紧张,如今处理伤科医师也是细细询问,也针灸也埋针也吃药,熟识的推拿师认真帮鹿月推开虎口的结节,看了两次心旷神怡,可惜跟其他中医一样,看不出效果。

还是听小津的,既然开学快到就提早回校找小周医师。诊所在大学附近大路旁(乡下人会说街上的地方,是小镇里较热闹的几条街),年轻斯文白皙窄脸的医师微笑起来像安静的猫,讲话声音轻细缓慢,不认真听几乎听不懂,认识他有两年了,2008年鹿月常膝盖痛,一痛起来就没法爬楼梯,以为是膝关节发炎,也去中部某大医院挂号看骨科,抽血检查,没痛风没发炎,只开了消炎药跟维骨力要她多休息。小津就带她去看镇上的小诊所(医院里有两位周医师),小津说她高中打球膝盖的旧伤在这里看很有效(那时她们才刚恋爱,连去看中医都像约会)。医师先把脉,静静不说话像在谛听什么,又仔细看鹿月膝盖,检查大腿肌肉,忽然拿出玉兔原子笔咻咻咻在她的左右大腿点出六个圆点,说膝盖没受伤,是大腿肌肉拉伤,所以拉住膝盖才没法使力,要她回去自己按摩点出的那几处穴道。针灸,敷药,三餐后服用药粉,看诊几周就好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