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果然匈奴
西安是座活在历史教科书里的城市。作为匆匆而过的游客,很难真正读得懂西安和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十三朝古都文明的积淀,几千年的华夏底蕴每每在他们不经意的言行当中流露。
当《丝路与长安对话》总编导薛博文跟我讨论高建群这个选题时,我脑子里闪现的念头依然固执且有些不敬:高建群与丝绸之路有什么关系?但旋即便想起我前些日子看过的一本《穿越绝地——罗布泊档案》,作者便是高建群。
那是一本与丝绸之路相关的“三合一”,饱满的丝路情怀、深厚的文字功底加上不浅的丝路历史素养。于是乎另一个念头又自然而然闪现心间:在西安,在丝绸之路的起点,要找出一个与丝绸之路无关联或者对丝绸之路说不出子丑寅卯的文化人来恐怕不易,更何况这个人叫高建群。
我遇到的每个人几乎都知道他的那本《最后一个匈奴》,这部被称为“陕北史诗”的作品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一起并列为陕西文坛四大现代经典名著,并在全国文坛引发“陕军东征”现象。不仅如此,高建群还有他的《白房子》《统万城》,等等。在陕西,省文联副主席高建群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重量级人物。
高建群为什么会写一部这个名字的小说,这并不是我们这期节目的重点,然而真的要讲丝绸之路,匈奴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民族。对很多人来说,除了岳飞的那两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外,匈奴至今仍然是个面目有些模糊的民族。
但从汉武帝甚至更早的朝代时起,匈奴就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强悍的游牧民族。来无影去无踪的匈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匈奴与丝绸之路有什么关系?高建群,一个具有浓郁匈奴情节的作家,我相信不会缺少感受和故事。
两千多年前的匈奴不但是一根导火索,也是一个炸药包,弄得中原历朝历代君主们寝食难安。正是为拉拢西域各国打败入侵中原的匈奴,汉武帝才派遣张骞出使西域,开通了今天我们要走的丝绸之路。而张骞也曾被匈奴俘获,历时十三年才回到长安。不过出发时浩浩荡荡一百四十多人,回到长安却只剩张骞和他的胡语翻译甘夫两位英雄。
高建群在他的作品中,试图探究当时雄踞在中国北方辽阔大漠上的匈奴部落为何突然神秘地失踪。他认为匈奴后来演变为南北两支,北匈奴向中亚细亚迁徙,他们中的一支来到欧洲的多瑙河畔定居下来,形成现在的匈牙利,而南匈奴则留在了陕北黄土高原,并且为汉民族所同化,即榆林一带的陕西人,他自然而然是其中之一。
采访高建群并不容易,因为各种原因直到采访前夜他才在酒酣微醺之后答应了采访要求。采访约在了7月16日下午,地点就在曲江文化大厦十四楼的一间会议室。我刻意提前二十分钟,但高建群竟然先我一步到了采访现场。
眼前的高建群个头不高,身体已微微发福,脸色黝黑,果然匈奴。虽然已过耳顺之年,但头发浓密乌黑,精神矍铄。沙发扶手上放着至少六本他的著作,他说是打算送我的礼物。这让我有些意外:采访未动,礼物先行?想想也对,先礼后兵啊,这些书可都是高建群的“土特产”。
让我意外的不只是这些书,还有高建群在这些书上一一签上了他的和我的名。
我也因此第一次得以见识高建群的翰墨:别具一格,举世无双。有人告诉我:“高老师的画也很好!现在很值钱。”还好,高建群先生今天要送我的不是画。
虽然早有耳闻,但高建群一口浓重的陕西话还是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所以听得格外仔细,问得格外小心。高先生是讲故事的高手,常人听来平淡之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曲折而有悬念,文采斐然而尽得风流。我相信,不是每个作家都有这样的本事。
他告诉我,他对丝绸之路情真意切,他曾与几位同样热爱丝绸之路的英国姑娘约定,等她们从罗马走到西安,他就与爱人造一个孩子作为纪念礼物,结果孩子有了,姑娘们却没到。他与我们讲匈奴王,宛如他就是匈奴王,其实《最后一个匈奴》最初的故事是来自别人的口中。
先前认为高先生是靠手吃饭,我是靠嘴吃饭。现在看来,不尽如此啊。原本约定一个小时的采访时间一直延续到将近两个小时。高先生的话似乎还有很多,似乎从来没有人让他如此尽兴。暗自庆幸,高先生没有吃主持人这碗饭。
高建群成为《长安与丝路对话》的采访对象,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最后一个匈奴》这部作品。1998年,他作为总撰稿人与央视摄制组合作,前往罗布泊腹地这片神秘的土地进行探险。在罗布泊沙漠的十三天,他没有看到一滴水,没有一株植物,没有一个动物,就像月球表面,像传说中的地狱。
罗布泊的确曾存在过丝绸之路上久负盛名的古代楼兰王国。公元前126年,张骞出使西域归来,向汉武帝上书:“楼兰,师邑有城郭,临盐泽。”此后,楼兰成为闻名中外的丝绸之路南线的咽喉门户。包括意大利商人马可·波罗、瑞典地理学家斯文·赫定、日本人橘瑞超等都考察过罗布泊。
高先生的讲述使得神秘的罗布泊在我眼前逐渐清晰,也让我再次感受到眼前这位只有初中文凭的小说大家的卓尔不群。那时的他虽然年轻,但在彭加木刚失踪不久,风餐露宿在罗布泊不仅仅靠冲动。他的匈奴情节是重要的诱因,他要用自己的脚去走,用自己的眼去看,用自己的脑去想。
他给我的题词就是:“爹妈给我们两只脚,我们就是要用它们行走天下!”也许正是有了这样的亲身体验,他才敢大声宣布,所有的历史学家关于匈奴的论述都在眼前轰然倒下,我觉得这是他拿命换来的豪情。
酒逢知己,我们的谈话早已不限于丝绸之路。关于两次无缘茅盾文学奖,我一直犹豫问还是不问,因为这个问题与丝绸之路关系不大,但高先生的坦诚鼓舞了我。说出来也许就是解脱,只是不知高先生是否还会郁结于心。两个小时他说了许多话,有一句我印象深刻:“男人这辈子没几个仇人,还算是男人吗?”
采访结束了,我仍然不能够完全理解高建群为什么以“长安匈奴”自居,也不能够完全理解他身上那种强大的不可战胜的自信,那种推倒一切重新来过的豪迈,但是我欣赏。也许高建群的身上,真的保留着匈奴民族的印记:狂野与不屈。
我问他,与其他的“大家”联系多吗,他说“大家”像恒星,相互眺望,独自运行。我感觉他说的是心里话。
2014年7月17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