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埃博拉病毒和大猩猩(6)
疫情结束几个月后,巴里·休利特对梅可卡做了回顾性调查。他仍然对这个课题很热衷,很关心这个被更多临床研究和应对方法所忽略的重要方面,于是在2000年年底乌干达古鲁疫情还在继续时就赶到了现场。他发现那里主要的族群,阿乔利(Acholi)人,也有意将埃博拉病毒引起的疾病划归为超自然力量。他们相信一种叫“gemo”的邪恶灵魂,有时会像一阵风般扫过,引发一波波离奇的疾病和死亡。埃博拉不是他们遇到的最早的gemo。休利特了解到,阿乔利人之前已经感染过麻疹和天花了,也是用这样的理由来解释的。多数人似乎认为这样的恶魔探访本来就是难以为常人所理解的,但几位长者告诉休利特,对自然诸神不敬会引来gemo。
一旦认定了是gemo,不是社区里突发的小病情,按阿乔利人的文化传统,要下令进行一项特别行动计划,其中有些对控制传染性疾病非常得当,无论你是相信恶魔还是病毒。这些行动包括将每个病人隔离于自己住所之外的房间里;依靠感染幸存者(如果有的话)来照顾病人;限制将受感染病人从一个村庄向其他村庄转移;戒绝性关系;禁止食用腐烂或熏制的肉类;暂停普通的埋葬仪式,因为其中有一项是开棺,然后每位悼念者列队对死者进行最后的“爱的抚摸”。跳舞也被禁止。这样的传统阿乔利限制行为(加上乌干达卫生部干预和疾病防治中心、无国界医生组织及世界卫生组织的支持),可能帮助古鲁疫情在进一步恶化之前受到抑制。
“我们可以从这些人身上学到好多,”巴里·休利特有一天在加蓬告诉我,“学习他们长时间以来是如何应对各种传染病的。”他说,现代社会已经丢失了那种古老但历经痛苦后获得的文化知识的积淀。而我们依靠的是疾病研究的科学家们。分子生物学和传染病学是很有用,但其他传统知识也是很有用的。“让我们听听这里的人们说什么,查明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有长期与传染病斗争的经验了。”
休利特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他是华盛顿州立大学的专职教授,有20年的中非实地考察经验。在利伯维尔的一个国际埃博拉病毒会议上遇见他之前,我们都分别去过受该病毒困扰的另一个村庄——刚果共和国的牧博莫(Mbomo),位于奥扎拉国家公园的西边。牧博莫离蒙比利河和莫巴·贝不远,就是那些我看到比利·卡雷什试图麻醉大猩猩的地方。牧博莫的暴发开始于2002年12月,很可能就是处理受感染大猩猩或羚羊的猎人携带的,传播到了至少另外两个村庄。我和休利特在牧博莫的体验的一个重大区别是,他是在暴发时来到村庄的。他开始询问打听时,油脂还在锅里冒烟呢。
休利特了解到,之前有一个病人被从村庄诊所里拉了出来,因为他家人不相信医生的埃博拉病毒的诊断,更愿意指望传统治疗方法。在没有医护人员照顾,传统方法也未能见效后,该病人死去,于是事态才严峻起来。传统治疗师宣布这个人是受巫术毒害,作恶者是他的哥哥,一个在附近村子工作的成功人士。哥哥过去是个老师,后来“升任”为学校巡视员,却没有和家人分享他的这份幸运。所以,像加蓬东北部的巴可拉人当中流传的巫术一样,巫术指责的背后又是妒忌和仇恨。然后,另一个弟弟死亡,接着是侄子,就在那时,家庭成员烧掉了哥哥在牧博莫的房子,并组成一队要杀掉哥哥。警察出面阻止了这一行为。虽然哥哥现在被视为邪恶的巫师,但却逃脱了报复。随着更多受害者死于这种未知的恐惧,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没有合理的解释,村民关系大大恶化,以至于任何看起来不同寻常或出众的人都成了怀疑对象。
牧博莫村里和周边危险的另一个因素,是一个神秘的帮会,即为人所熟知的玫瑰十字会(Rosicrucianism)(哪怕你只听说过)。这是个有几世纪历史的国际性组织,大多致力于机密研究,但在刚果的这个地区,它名声并不好,与巫术有关联。附近村子的四个老师是该组织成员,或被认为是成员,而且这些老师曾经在疾病暴发之前向孩子们讲起过埃博拉病毒。这引起了一些传统的医疗师的怀疑,这些老师掌握了疾病暴发的超常知识——超自然的知识。一定得有所行动,对吗?有一天,当时巴里·休利特和妻子还未到牧博莫,四位老师在田间工作时被人用大砍刀杀害了。
之后很快疾病扩散感染了更多村民,巫术似乎不再是当地居民能够接受的合理解释。另一个可能性是opepe,一种传染病,和巴里·休特利听过的阿乔利人的gemo相对应的牧博莫词语[可塔(Kota)语,当地语言之一]。“这个病要害死所有人,”一位当地人告诉休利特,因此不能是巫术,巫术只瞄准单独的个体或家庭。2003年6月初时,牧博莫及周边区域已有143例患者,其中128例死亡。这一病毒死亡率高达90%,在埃博拉病毒中也列在高位。
由于对当地的信仰有着浓厚的兴趣,且倾听非常耐心,休利特夫妇听到了传染病问卷调查的选择题范围之外的东西。另一位被调查者——一个牧博莫妇女,声称:“巫术不是无缘无故杀人的,不会杀掉所有人,也不会杀大猩猩或其他动物。”嗯,对,又是大猩猩。牧博莫事件的另一个角度就是——每个人都知道森林里到处都有死猩猩。在罗西保护区有猩猩死亡,比利·卡雷什目前知道的是,莫巴·贝也有猩猩死亡。在牧博莫周围也看到猩猩尸体。而且,按那位妇女所述,巫术是不会施于大猩猩的。
当一只银背大猩猩(silverback gorilla)死于埃博拉时,它未受到科学家和医学界的关注。森林里没人观察到它痛苦死去的过程,可能只有其他大猩猩在身边。没人量它的体温或查看它的咽喉。当一只母大猩猩死于埃博拉时,没有人测量它的呼吸或检查是否有皮疹。成千上万只大猩猩可能已经被病毒害死,但没有人在现场见过这样的死亡——甚至没有比利·卡雷什,也没有阿兰·奥德扎伊。找到了少数尸体,一些埃博拉病毒抗体检测呈阳性。在埃博拉暴发的地区,零星的见证人看见和报告了大量的尸体,但因为森林是荒野之地,多数尸体将永远不会被科学研究者们检查或取样。其他关于埃博拉对大猩猩的影响都是推断出来的:许多大猩猩消失,一些地区,如罗西、奥扎拉和明克比,其大部分数量的大猩猩都不见了。但没有人知道埃博拉病毒是如何影响大猩猩的身体的。
对人类,情况有所不同。我前面提到的数量就是一个衡量这种不同的标准:基奎特暴发时245例死亡,古鲁224例,牧博莫128例,等等。自从1976年发现埃博拉病毒后,死于这种病毒的总人数为1500人,比起广泛而无情的全球性疟疾和肺结核,或各类流感大潮,这个数字并不算太大,但也足够建立一组重要数据档案。并且,这1500人中的许多人离去时有医生和护士在场。因此,作为专业的医疗工作者会了解一系列症状,埃博拉引发死亡时对人体的病理学影响是什么,可能并不和你的想象一致。
《高危地带》发表时,如果你和我一样,急切地阅读过这本书,或如果你已经间接地感受到它对公众看待埃博拉病毒的深远影响时,你可能会对它有个极为恐怖的概念。理查德·普林斯顿写作很生动,技术娴熟,他是位勤勉的学者,他的目的正是让一个真正恐怖的疾病看似近乎超自然地可怕。你可能会想起他对一家苏丹医院的描述,其中病毒“从一张床跳到另一床上,杀掉左右两边的患者”,引起痴呆和混乱,不只杀害,还要让他们死时大出血,将器官液化,直到“人们在床上溶解”。在床上溶解?普林斯顿特地描述埃博拉病毒“基本上将人体的每一部分都变成可消化的病毒粒子黏液”,啊呀!看到这儿,你可能都会发抖。当他告诉你,死后,埃博拉感染的尸体“骤然恶化”,内脏溶解成“一种休克性的溶化物”,你可能要先停顿下,再翻下一页。你可能都没注意到这是个比喻,意思是功能失调,而非真正的溶化。或者,就不是比喻。后面的故事中还提到了另外一种线形病毒。普林斯顿提到一个生活在非洲的法国移居者,他“在飞机上旅行时,基本上与马尔堡病毒一起溶掉了”。飞机乘务人员,快点来!你可能尤其记得这一幕,普林斯顿描述受难者在苏丹的小黑屋里:昏迷不动、“血流成河”。毕竟,那和“出血”似乎有很大区别;意味着人体像个装着蔬菜炖肉和酸液的纸袋子,血从中喷射出来,直到流干只剩下躯壳。如果这些还不够刺激,里边还有关于埃博拉引起患者眼球充血,导致失明和其他并发症的描述。“血滴就挂在眼皮上:可能会流血泪。血从眼睛里沿脸颊流下,不凝固。”医生检查报告的红死病,与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en Poe)的著作完全吻合。
我虽然非常不愿意批评同事,但是我的义务是建议不必要描述得太直白——至少不要描述成埃博拉病毒的死亡典型。一些出版了或口述的专家鉴定,证明了埃博拉病毒并不如普林斯顿许多耸人听闻的描述那样恐怖。埃博拉在真正受难和死亡方面的可怕程度没有减少。比如,疾病防治中心的特别病原体分部的副主任,皮埃尔·罗林(Pierre Rollin),是世界上最有经验的埃博拉病毒专家之一。他搬去亚特兰大之前,在巴黎巴斯德研究院(Pasteur Institute)工作,过去15年里他一直是许多埃博拉和马尔堡疫情应对团队成员之一,处理过包括发生在基奎特和古鲁的疫情。在他办公室的一次采访中,我问他关于公众认为这个疾病异常血腥的看法,罗林和蔼地打断我,说:“这是胡说。”我提到普林斯顿书中的描述时,罗林讽刺道:“溶解,溅到墙上?”然后失望地耸耸肩。罗林补充道,普林斯顿先生只要能让他的作品显得像小说似的,就怎么高兴怎么写。“但如果说法是真实的,那就得说真话,但他没有。因为到处是血,处处恐慌,实在是有点儿过了。”一小部分病人的确是出血致死,罗林说,但是“他们没有喷射,也没有溶解。”事实上,对于埃博拉病毒疾病来讲,常用的术语“埃博拉出血热”本身就用词不当,因为一半儿以上的病人是一点血不出的。他们死于其他原因,如呼吸窘迫和内脏衰竭(但非内脏溶解)。
卡尔·约翰逊,一位应对埃博拉暴发的专家,他的权威性我前面也有所提及,是《高危地带》的一个关键角色。他做出了相似的反应,但更加尖锐,他一如既往坦诚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这次谈话是在我的办公室进行的,当时他又一次到蒙大拿(Montana)开始他定期的钓鱼之行。我们成了朋友,他还简单地传授了我一点如何思考动物传染病毒的方法。最终我有机会请他坐下来做个采访,当然肯定要提到《高危地带》这本书。卡尔严肃地说:“血泪是胡扯。没有人流过血泪。但这种现象正是普林斯顿要抓住的。”要公平对待这个他并不讨厌的年轻记者。他解释道,这事儿并非是普林斯顿凭空捏造的,而是从另外一个线人获得的,这人在1976年扎伊尔疫情暴发时就在场(但不在扬布库),且和他本人更熟一些。卡尔进一步提到,“死去的人并没有变为不成形的黏液”,如普林斯顿所述。约翰逊也和皮埃尔·罗林观点一致,认为在出血这点上的描写太过夸张了。他说,如果想见识真正出血的疾病,看看克里米亚刚果出血热。当然,埃博拉恶性且致命,但并不完全是以书中描写的那种方式体现出的。
在现实世界中,科学文献中描述的埃博拉病毒疾病引起的主要症状如下:腹痛、高烧、头痛、咽喉痛、恶心和呕吐、食欲不振、关节痛(arthralgia)、肌肉痛(myalgia)、虚弱(asthenia)、呼吸急促(tachypnea)、结膜炎(conjunctival injection)和腹泻。结膜炎特征是红眼,但不流血泪。所有这些症状一般都会在许多或大多数致命性案例中出现。另外,还有些只出现在一小部分案例中的,包括胸部疼痛、吐血(hematemesis)、牙龈出血、血便、鼻出血、针刺部位出血、尿闭(anuria)、皮疹、打嗝和耳鸣。基奎特疫情中,59%的病人没有明显出血,即使出血也基本上和存活率的高低无关。另一方面,呼吸急促、尿潴留(urine retention)和打嗝,则不是好兆头,预示着死亡可能即将来临。在那些出血的病人当中,除非是自然流产的孕妇,失血也不太多。多数未能幸存的死者都是在昏迷和休克中离开人世的。就是说:埃博拉病毒一般会悄悄致命,而非重大一击或喷溅而亡。
这些数据都是在非常惨烈和危险的情况下收集的,而且当时的主要任务是救命,而非科学研究,所以专家们甚至也不能确定病毒致死的典型方式。“我们不了解致死的原理,”皮埃尔·罗林告诉我。他可以指出是肝功能损坏、肾衰竭、呼吸困难、腹泻,但最终似乎总是各种症状以无法阻挡的趋势一拥而到。卡尔·约翰逊也表达了相似的不确定性,但提到该病毒“确实追随免疫系统”,阻止干扰素(interferon)的产生。干扰素是免疫反应所必需的一组蛋白质,没有它,就“无法阻止病毒的持续繁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