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史前与原始信贷和利息
在历史的长河中，信贷的出现比铸币还要早2000多年。铸币始于公元前1000年，然而，大约公元前3000年的苏美尔古代文献却披露了依据人们按数量借贷粮食、按重量借贷金属的活动而采用的信贷系统。这些借贷是带有利息的。
在远古时期，甚至在通用价值计量标准、交易媒介产生以前，信贷可能就已经存在了。在许多族群，都发现了实物信贷，却没有任何交易媒介的痕迹，甚至还没有价值标准。信贷在经济活动的最初阶段就已经存在，甚至在真正意义上的易货贸易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注1】
如果我们从最宽泛的意义上去理解信贷的话，就能推断出它最初的一些形式。原始信贷的构成可能只是将种子借给儿子或兄弟或邻居，直至收割季节，或者是牲畜或工具或食物的借贷。这种转让，如果没有偿还要求，就叫做馈赠；如果有偿还要求，就叫做借贷；如果偿还要求的数额超过了当时的借贷额，就叫做含息借贷。这种交易无须货币、交换、实物交易。
如今，无直接交换物的转让行为通常分为三种：馈赠、借贷或偷盗。还记得大学宿舍生活的人们一定知道，馈赠、借贷和偷盗之间的界线并不总是那么清晰。尽管传统的委婉叫法是“借”，但大家心知肚明的是，丢了领带的倒霉蛋可能作出的反应是伺机“借用”某个室友的东西。于是，即便没有经过正式谈判，借贷也产生了，也就是说，信贷可以在没有明确定义的情况下出现。
这种模糊概念并不新鲜。偷盗行为在原始时期跟现在一样屡见不鲜。然而，在政府产生之前，对偷盗行为的合情合理的反应就是反击，即以牙还牙。酋长们之间的“馈赠”行为时常是和平国际贸易的主要形式；一个酋长送出的礼物，是要求对方还礼的，而且最好是价值更高的礼物。如果期间相隔一段时日，就可以叫做信贷行为。
无息借贷行为毫无疑问从来都跟当今一样普遍，比如向亲戚或邻居提供的友情性质、慈善性质或关切性质的帮助。其形式可以是借用一下割草机，一杯食糖，一大笔或一小笔钱，或者借用一下闲置的住房。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带利息的借贷和所要求的利息的数额。最早的历史记录表明，利息已经是一种常见的、人们普遍接受的信贷附属物。那么利息最早是怎么出现的呢？
你在借给邻居工具时，并未表示要支付任何利息，即便在今天也是如此，只是要求将状态相同的工具归还，并且暗示在需要时你享有向对方借用工具的特权。给困难之中的朋友、亲戚提供吃住，同样并不表明要连本带息一起偿还。实际上，这种借贷习惯上就是礼物，有时带有一种模糊的回报要求。但是，如今存在的其他借贷形式，以及很久之前就存在的其他借贷形式，却的确表示要带息偿还：比如借用种子和牲畜。这些都是出于生产目的的借贷。种子增加产量，在收割季节，种子很容易带息偿还。偿还牲畜时可能是连同其部分或者全部幼崽。我们永远都无法确切了解利息的起源，但我们可以猜测，现代意义上的利息概念正是由这种生产型借贷产生的。
到了有文字记载的时期，这种类型的生产型借贷，也就是需要按照商定的利率以实物偿还的借贷，已经十分常见。同样常见的是不带利息的友情慈善型非生产型物品借贷。这两种信贷形式的混淆，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十分显著，导致非生产型带息借贷的产生。这样的借贷由最早的法律规定进行协调和规范，正如我们的现代法规。
延续至今的另一个早期分界线是可识别物品的借贷与商品的借贷。前者比如牲畜、工具或农场，必须原物归还；后者比如种子、钱或食物，无须原物归还，但必须以同等物品归还，因为原物已经不再存在，或者已经无法辨认。要求以同等物品归还的借贷类型就要求有质量和计量的标准。事实上，有可能就是这种借贷引发了原始计量和货币本位的发展。把谷物当做交易媒介的做法在古代东方就很常见，而且一直使用到近代。后来发展到了高级阶段，即制定了一种适用于所有偿还类型的普遍本位，也就是贷币。借贷的谷物、土地、牲畜，或者钱本身，都可以用货币来偿还，无论是否带有利息。
土地借贷或者用土地获得的借贷是有史之前就发展起来的信贷形式。利息的来源在这里是显而易见的——土地所产的第一批果实。这种借贷的偿还毫无疑问最初是实物，过了很久以后则是货币。本金的偿还形式可以不同于利息。土地本身可以归还——这对任何时代的大部分农民来说都是十分痛苦的；本金也可以从收获的果实中分摊；事实上，本金也许永远不需要偿还，但可能会成为永久性年度支付额的计算基础。
以上当然根本算不上是原始信贷形式的一个完整清单。其中必须提及的借贷包括用于提供赎金、支付结婚费用（聘礼、嫁妆）、支付货物运输费用、支付宗教捐助费用、支付战争费用。在所有历史时期都一直存在着四种信贷形式，彼此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这四种信贷形式是：（1）长期生产型贷款；（2）短期流动资金贷款；（3）非生产型消费贷款；（4）为政府提供的贷款。
早在旧石器时代，即大约公元前10000年前，欧洲和亚洲部族之间就开始了原始货物交易，交易货物包括琥珀、贝壳类饰品、火石，以及其他适合交易的商品。【注2】从红海到瑞士，这一广阔地区的旧石器时代的贝壳，具有足够均匀一致的品质，令人想到可以将其用做货币。支持这种假设的是南太平洋的某些部族，现在仍把这种贝壳当钱用。然而，这些交易和这种贝壳钱很让人怀疑是否确实构成了信贷的合适基础。开始的时候，借贷更可能发生在部族或者家族内部，并且是以实物形式进行的。
到了公元前8000年以后，也就是中石器时代，尤其是公元前5000年以后，也就是新石器时代（这些日期当然都是推测，而且会因地区的不同而差异巨大），资本和信贷才变得至关重要，为人类的进步提供了一股重要的推动力。旧石器时代的人类是自己出去找食物，而新石器时代的人类是通过农业和畜牧业来生产食物。他的资本形式是种子、改良后的工具，尤其是成群的牲畜。资本的积累导致了人口的大幅度增长，以及亚洲和欧洲广阔的新地区的开发。有了这样的资本，财富的进一步积累、对酋长的资助和城市的建设，就有了可能。
畜牧业为我们提供了后来用于货币经济中的许多金融术语。比如，我们用的“资本”（capital）和“金钱”（pecuniary），源自拉丁语的pecus，意思是“一群牲畜”。苏美尔人用mas表示牲畜的“幼崽”，也表示“利息”。埃及人用ms表示“利息”，而这个词源自动词msj，意思是“生（孩子、幼崽）”。实际上，早期的希腊人是用牛来计算贵重金属的价值的。在《奥德赛》里，有个求婚者许诺要给尤利西斯献上“相当于20头牛的铜和金子”。
牛也许构成了部族或者个人的第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生产型资产或资本。牛的拥有量决定了个人、家族的社会地位，在非洲的部分地区至今依然如此，而且事实上在美国的部分地区如今也是这样。剩余劳动力可以以牛的形式保存、保留，进而可以通过雇用仆人、奴隶获利来加速积累。
随着牛和谷物的供应和需求超出了消费需求，它们就形成了货币的一种原始形式，也就是说，它们成了具有足够价值和统一性的商品，可以很方便地当做一种本位媒介来交换其他商品。它们还可以含息借贷。此外，它们提供了一种价值本位。
早在公元前5000年的中东，人们就将枣、橄榄、无花果或谷物种子借给农奴、贫穷的农民或侍从，并要求以实物形式从其收获中加量偿还。【注3】本书在后面会提供大量证据，表明这种交易形式一直沿用到了现代仍存在的原始部族。以动物为钱可以而且曾经用于借贷，并产生增值。食物和动物是早期苏美尔人、印度日耳曼人和古亚非人使用的最重要的货币，也是城镇文明得以发展之前，古埃及、美索不达米亚、美洲、印度和中国古代常见的货币形式。【注4】
随着城镇文化在古代东方的发展，信贷变得至关重要。采矿业已经发展起来，这时的一些无生命物体，尤其是金属，比如金、银、铅、青铜和紫铜，被用于含息借贷。甚至可以说，这些物体被当做了具有再生产能力的生命物体。【注5】在铸币出现之前，金属是按照重量来进行交易的。于是，资本成了一种强有力的经济力量。用金属进行的贷款交易在大量早期苏美尔文献和部分埃及文献中都有记载。早期的印度法律就有商议这种贷款的权利方面的条文。
铸币被认为最早是由一些城邦将一块块金属压制出来，作为重量或纯度的一种保证。还有一种说法是，铸币可能源自宗教信物，最早出现的时候可能非常晚，大约在公元前7世纪出现在小亚细亚。但是，在那之前数千年，未铸成币的金属就被人们当做货币来使用了。这种金属块在特洛伊、小亚细亚、弥诺斯和迈锡尼、巴比伦、亚述、叙利亚、埃及和伊朗都有出土。我们将在下一章描述人类有史以来这种未铸成币的金属货币是如何进入相当复杂的交易和金融运作系统的。
伴随着货币和信贷的早期发展，滥用和侵害行为也滋生起来。其中有些行为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大部分最早时期的法规都致力于防止信贷的滥用或者禁止信贷的使用。犹太人不允许带有利息的贷款。直到公元前450年，伊朗人仍然认为贷款收取利息是令人蒙羞的行为。【注6】印度古文献严厉斥责高利贷者，并设置了利息上限。尽管如此，以不动产或典当物为基础的贷款，在《圣经》、《阿维斯陀古经》和《吠陀经》中都有提及。巴比伦和罗马都允许信贷，但限制利率。希腊人鼓励信贷，对利率没有限制，但禁止个人举债。
我们在评判史前时期的贷款利率时，只能将就使用间接证据。据记载，有史以来最早的年利率为借贷谷物和金属的20%～50%。确定法律上限的必要性和强大执法机构的存在，表明如超出这个利率则常常会遭到起诉。我们可以由此猜测，那个时候就有放高利贷者，他们愿意以高出法律上限10倍或20倍的利率贷款给落难的朋友。我们还可以猜测到，具有偿还能力的资本家们之间经常出现较低利率的信贷交易。除了这些猜测和推论之外，我们唯一可以参照的就是现代社会尚存的原始部族中的习俗。这些利率虽然很具有参考价值，而且可以认同为类似交易中自然形成的贷款期限的一种大概的衡量尺度，但我们在此单独进行论述，以免被误认为是真实的古代历史。
对原始货币的一项研究【注7】将古代和现代时期在某个或数个地方、在某个或多个时期具有货币属性的物品和材料进行了分类，大约有173种，其中提及最多的有：珠子、牛、布匹、铜、金、谷物、铁、米、盐、贝壳、银、兽皮、奴隶和烟草。有研究认为，在有些地区，货币的出现是因为债务人常常很难以实物的形式精确偿付欠债。最后，法律或习俗确定了一种人们能够普遍接受的具有价值的商品，作为替代性债务偿还形式。这种“法定货币”于是具有了更高的价值。尽管如此，部族文献记录了大量案例，表明在原始经济社会中用未铸成币的货币放贷、还债和计息。以下是部分案例：
1.在印度的一些落后地区，现代时期的谷物一直是一种重要的交易媒介和延期付款的标准。播种用的种子和食物的借贷时限是在下季收割时偿付。通常的偿付数额是所借数量的双倍。这里的利息用现代金融术语表示就是每年100%×12/x，其中x为收割季节到来前的月份数。鉴于在同样落后地区的卢比贷款利率据说为24%～36%/年，因此谷物的利率似乎比较高。然而，这种情形有必要允许存在，因为事实上收割季节的谷物毫无疑问比播种季节便宜，而且许多借种子的债务人并不符合卢比贷款的条件。在印度产稻米的地区，稻谷种子贷款的利率据说为60%（未说明期限）。在那加部族，母牛和水牛都被用来借贷，一年后的偿还额为翻番，也就是100%。【注8】那加的铸币贷款的利率就比较低，据考证为50%。
2.在印度支那，20世纪初的贷款形式为稻米，利率为50%，在下一个季节结束时支付。【注9】
3.在20世纪的菲律宾，偏远的伊富高部族里的信贷形式为实物借贷，利息定期收取。任何时候借用的稻米，都必须在下一个收割季节双倍偿还，利息等于100%×12/x。如果借用一头猪，就必须用同样大小的两头猪偿还。法定金属货币贷款也要求100%的回报，且利滚利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某人因为殡葬费用而贷款了3比索，那么3年以后的欠债就是24比索。伊富高人甚至还有一种贴现形式，叫做“帕堂”（patang），其条件是牲畜借贷利息需提前支付。【注10】
4.在位于太平洋西南的班克斯岛，有一种基于贝壳串珠的高度发展的信贷和货币体系，与男士俱乐部或秘密社团的体系紧密相关。它在体面上的意义甚于经济意义。加入俱乐部需要花一大笔贝壳钱，而地位的上升则需要花更多的钱。日常生活中基本上不需要也不使用贝壳钱，但穷人却需要贝壳来加入某个社团，作为自己的人生起步。借用贝壳的标准利率在任何阶段都是100%。如果某人没有足够的贝壳来加入社团，他可以将自己手里的贝壳借出去，这样最后收取的利息就能为他凑够入门费。该体系有个不同寻常的特点：人们有权力强行贷款给他人，而被迫受贷者在威逼之下，不得不连本带息还债。我们发现这种强迫放贷的情况并非绝无仅有。荷马和中世纪时期的馈赠礼品经济并没有什么不同——赠出的礼品要求以更大的礼品来还礼。国王们将大量的礼品馈赠给其他国王、自己的贵族们，但这些礼品对于收受者来说往往代价甚高。即便在今天，社会习俗时不时地鼓励还礼，比如圣诞节、生日、婚礼。给予礼品者有时可能期望得到贴水性的回报。【注11】
5.不久前，在加拿大的温哥华岛，毯子取代了皮毛和贝壳串珠的位置，成了夸扣特尔部族的货币单位。这些廉价的白色毯子——当时的价值大约为50分——构成了交易和价值的媒介，超越了延期付款的所有标准。一种复杂的信贷系统发展了起来，同样是体面上的意义大于经济意义。5条毯子借用6个月后就变成了7条，1年后就成了10条。用现代金融术语来说，这种回报等于6个月贷款的年利率为80%、1年贷款的利率为100%。一个年轻人为了自己的人生起步借了毯子，1年后必须双倍返还，然后他将毯子作为强制性贷款分配给自己的亲属，几个月内按300%偿还。【注12】这种叫做“炫财礼物”（potlatch，带有条件的礼物）的强制贷款体系大肆普及，结果加拿大政府不得不下了禁令。富有的印第安人彼此攀比较劲，看谁给出的毯子最多——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是，回礼的毯子会更多——因而往往加倍发送礼物。这种表面上的古老送礼习俗，被普遍叫做“印第安馈赠”（Indian giving）。【注13】
6.在西南非洲的纳马夸兰，牛和珠子是最初的货币。债务以牛的形式发生（没有利率的记载），偿还有困难时经常导致到毗邻城邦抢牛。【注14】在比属刚果，铜条被广泛用做延期支付标准。信贷额度由当地交易商给予，而部族法律赋予债主大量的权力来索债。在法属苏丹，直至最近牛仍然被用做大型交易的货币。牛的借贷是无息的，但是如果一头母牛借出时怀了小牛，那么债权人可以连母牛带牛犊一起索回。【注15】同样，在乌干达和法属赤道非洲，牛和羊都是信贷基础。在乌干达，债权人要求每3头幼崽中有1头作为利息偿还。
7.在西伯利亚北部，至少到最近以前，家养驯鹿一直起着金钱的作用。贷款是以驯鹿的形式发放的。在西伯利亚的吉尔吉斯，马和羊被当做金钱来使用、借贷。这种贷款的利率通常是100%。【注16】
以上所有利率实际上都是现代信贷历史的一部分，而不属于古代或者史前信贷历史。从中进行任何推测，都必须谨慎小心。但是，这些例子的确能够勾画出原始实物信贷的实际运作模式，并且非常宽泛地表现出了债权人常常期望获得回报的类型和数额。在大部分情况下，年利率并非典型的传统，而我们将其转化为现代信贷术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贷款期限是交易的自然期限，比如从播种到收割。但是，由于种子的借贷常常只能每年进行一次，因而也许对于借方或者贷方来说，贷款期限是6个月还是12个月恐怕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有史以来最早的信贷和利息方面的习惯做法，不应当看成是刚才列举的原始习惯和利率的延续。大多数甚至也许是所有有能力记录本国历史的文明社会，在他们有记载的历史时期开始的时候，就已经非常先进，非常复杂，非常成熟。从原始的第一批以牛来计量的经济开始，到第一批有历史记载的社会出现——比如美索不达米亚、古埃及、古希腊和古罗马——期间一定已经经过了多个世纪的发展过程。实际上，现代以牛来计量的经济体的一些特征和习俗，对于他们的史前祖先来说从来都不曾知晓。然而，实物性质的生产型贷款当然是从古到今延续下来的。我们现在会发现，人类从一开始就煞费苦心地努力规范债权人和债务人之间的复杂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