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导读(1937-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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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我乃若与一切相失

——读辛笛的《门外》

这是一首相当悲哀与寂寞的爱情诗。诗前题词是汉武帝刘彻的《落叶哀蝉曲》中的四句诗:“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这首诗是武帝为怀念爱姬李夫人所作,抒写人去室空、落叶封门的寂寞与空寥的情景与情感。这些哀婉寂寞的诗句,放在全诗的前面,像一个传达信息的窗口,给我们透露了这首诗悲剧性情感色彩的基调,也暗示了“门外”这个诗题的来源。此诗原题为《相失》,最初发表于1937年6月27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354期,收入《手掌集》时改题为《门外》。

诗中写的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寻觅者“我”的现实感受与对往昔的回忆,是“有一颗怀旧的心”的“我”的一段隐秘的经历。

全诗没有分节,但就情感发展的历程,大体可以分作四段。

第一段前8行诗,讲的是想象中的归来。这似现实,又似梦境。在“岁暮天寒的时候”,在一个“使着猫的步子”轻轻来临的“夜”里,离开这个地方很久了的“我”,竟“远道而来/且又有一颗怀旧的心”。大约因为离开时间太长的缘故吧,这里的一切对自己都是那样的久远和陌生,一切都那样的荒芜而寂寥,一切又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当心门上的尘马和蜘蛛丝网住了你罢/让钥匙自己在久闭的锁中转动/是客?还是主人。”一个为“怀旧”而归来的重返者,这时竟成了自己房屋的陌生客。

第二段自第9行起至20行止,讲的是归来的情景与对过去爱情的回忆。“我”走进屋子,“欢喜”的是,自己的眼还能看见昔日留下的“影相”,相片中人——她的手里“还托着一朵两朵/白色黄色的花”。两个细节中已经透出“我”的思念之深挚与真诚。接着这段描写的,是诗人最平常也最动情的回忆:“我还记得那炉火‘爆’的声音/因为我们投掷了山栗子进去/或是新斫下的木柴/如此悠悠的岁月/那簪花的手指间/也不知流过了多少/多少惨白的琴音。”“炉火‘爆’的声音”是对具体情景的描写,何尝没有热恋时情感的寓意?那段难忘的日子是很长的,所以称“如此悠悠的岁月”。诗人对于往昔爱的热烈的眷恋与爱的逝去的伤感,借着炉火的“爆”的声音和簪花手指间流过的“惨白的琴音”这两种物象来传达,运用适度,朴实自然,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朦胧的暗示中有一种透明的感觉。

第三段自22行起至38行止,诗人由咀嚼往昔的回忆回到现实中寂寞的沉思,以及对自我的心灵伤痛的抚慰。过去的日子已经不可能返回,如今得到的是一片寂寞和怅惘。“门外”落了三天的雨和雪,只有被雨雪“封积”了的“道路”,再也听不见“你说一声‘憔悴’”的声音。这里进一步暗示了恋人的永逝,爱的失落。在这悲剧之中,自己似乎在想办法找回一点什么用以自慰,于是有这样的诗句出现:“我想轻轻地/在尘封的镜上画一个‘我’字/我想紫色的光杯,/再触一次恋的口唇。”但这些多情的“痴想”是枉然的。“我”清醒地知道:“我怕一切会顷刻碎为粉土。”因为一切已无可挽回。现实无情地告诉他:“这里已没有了期待/和不期待/今夜如昨夜一样的寂灭/那红的银的烛光/也不因我而长而绿。”从“门外”归来,得到的只是一片绝望的怅然: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我”已听不见她的“眼的语言”,看不见她“熟稔的环珮”。反复的叹息,强化了思念的深切。这里的“二十年”,只是言时间之漫长。爱的失落所产生的沉思与寂灭感,带给诗人的是麻木的创痛。没有了“期待和不期待”的绝望的人是尝味最深痛苦的人。

如同一段悲情小夜曲一样,最后一段完全是诗的开端一节旋律的反复。夜色是同样的夜色,花是同样颜色的花,但经历了大的失望之后的抒情主体“我”,已经没有一点刚刚由“门外”踏进门内时的那种“欢喜”,没有走进旧屋之后回忆往事的那一丝甜蜜,诗人痛苦地说出:“我乃若与一切相失!”岁暮天寒的时候,他这颗“远道而来”的“怀旧的心”,也已经不再是刚刚归来时那样,没有了“是客?还是主人”那种寻求的急切感和恍惚感,而是“若与一切相失”的无可寻求也无可挽回的沉重的失落感。同是一颗“怀旧的心”,文字上复沓,而意义上已是新的境界:这已是一颗永远被关闭在爱的“门外”的心。诗末缀有这样的文字:“在一个阴寒多雨而草长青的地方。”这诗写于作者留学伦敦期间的1937年,这里所写的时令与情境,与作者所在的爱丁堡大学非常相似。这告诉我们,作者写此诗是一个纯属个人世界的情感:在极端的阴郁中仍有深深的怀念。“阴寒多雨”而“草长青”,也许可以看做是一种感情的象征和暗示吧。“诗人写《门外》时,年仅二十余岁,因远离故土,孤寂思乡,思念已逝的恋人,写了这首诗,是可以理解的。《门外》留给今天读者的直接阅读印象是一首别致的悼亡诗,起因于思乡,又与怀念过去的恋情交织在一起。他将回忆与实境,抒情与追述和谐地结合起来,节奏舒缓低回,闪烁着绵绵情思,而游子的离愁反倒由于隐在诗后,几乎完全淡化了。”

淡化也是一种再创造。人们更喜欢这里悲怆的情调。欢快热恋的歌唱固然是美丽的,失落悲怆的歌唱同样也是美丽的。因为在这里,我们得到的是心底的寻求、灵魂的震撼、精神的升华。作者给这种情感以一种细微曲折而又富于隐藏性的表现,读者可以在反复的咀嚼中得到更多审美的余香与回味。这里写的是爱情,是离愁别恨,也可以说是人生的美的追求。在人生的旅程中,谁没有自己的寻求,没有自己的“怀旧的心”,没有自己的“门内”的温馨和“门外”的怅然呢?

原题《相失》,因诗里“我乃若与一切相失”而来,后来据诗中句子“但门外却只有封积了道路”,改题为《门外》,这样给诗的抒情与读者的想象留下了更大的追寻空间,也在具象化中具有含蓄朦胧的诗意。

(孙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