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描一个轻鸽的梦
——读辛笛的《丁香、灯和夜》
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走上诗坛,经40年代奉献出《手掌集》,一直歌唱到21世纪初,他从一个清华园的校园诗人,登至新诗艺术美探索令人瞩目的高峰,留给我们许多温馨美丽的诗篇,也留给我们一个谜一样美的世界。我们探索这样的世界,常有魂牵梦绕的追问和思索。
——你熟知的法国大诗人保罗·瓦雷里有一句名言:“我的诗,甘愿让一个读者读一千遍,而不愿让一千个读者只读一遍。”这句话是说,一个读者能将一位诗人的诗读上千遍的,可见是知音;但一千个读者只读一遍而没有兴趣再读第二遍的诗,可见是劣品。有一位香港读者,曾引用瓦雷里这句话,说“辛笛的诗,我真的几乎读过一千遍了”。你的《手掌集》及以后写的很多好诗里,常有一种永久的艺术魅力,它的奥秘在哪里?
——我说过,人有七情六欲,感情是十分复杂的,现代社会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诗歌要表达浓缩的真情实感,也可以说要有七情六感。照我的初步设想,六感就是:真实感、历史感(古今中外的传统)、时代感、形象感、美感、节奏感。前三者从内容上讲,后三者从形式上讲。诗歌既是属于形象思维的产物,首先就必须从意境(现代化说法就是指印象、意象等)出发。善于捕捉印象是写诗必不可少的要素。通过五官甚至包括第六感的官能交感(或称通感),以及运用音乐(声调、音色、旋律)、绘画(色彩、光影、线条)和文字(辞藻、节奏、格律)的合流,促进并丰富思想感情的交流。好诗总是要做到八个字:情真、景溶、意新、味醇。
——你非常注意诗的意象之美,你的优美抒情常常蕴蓄于自然和生活的物象之中,给人一种新诗的意象美和让人回味的意境,但这种美仅仅是靠意象本身就能获得的吗?
——不然。最重要的是,意象创造是应该富有生命的。也就是要做到言之有物,见真性情,始能感人。所谓意在笔先,神来笔外;而情文相生,彩笔生花,亦是创作经验中应有之事。
——读了你的诗,虽然没有宏博的气势与豪放的风格,却让人觉得别有一番诗情与风味。这里有你自己的追求吗?
——是这样的。我一向认为,并在我的《印象·花束》代序里这样说过:诗歌风格向来分为婉约、豪放两派,二者抒发性情,各有所至,难分轩辕。而论者往往以一己之癖好强加于人,厚此薄彼。天生一对好兄弟,本来量体裁衣,各有各的用处,何况往往可以至通款曲,一时兼而有之,奈何视若吴越!我的诗学观念倾向于中庸与和谐,我的风格是偏于婉约一路的,有时容易捉襟见肘,不能不常常引以为憾。
——那么,你的喜欢西方浪漫派,现代派诗人,与晚唐及宋代一些词人的作品,原因就在这里了,并且因此使你潜在地想到要从这里面双向地吸收艺术养分,进行艺术融合,找出一条新诗的道路来?
——大学读书时,我曾广泛地吟味了西方诗歌,如19世纪浪漫主义的英国湖畔诗人以及雪莱、济慈,18世纪的蒲伯,更早的有密尔顿、乔叟,但我对莎士比亚和17世纪玄学派诗人约翰·敦的诗篇,法国象征派的玛拉美、韩波,现代派的叶芝、艾略特、里尔克、霍布金斯、奥登等人的作品,每每心折。同时对于我国古典诗歌中老早就有类似象征派风格和手法的李义山、周清真、姜白石和龚定庵诸人的诗词,尤为酷爱。我似乎侧重的是对于西方现代与中国古典诗歌美学方面的思考与借鉴。
——你很注意那些“不谋而合”的东西?
——是的。年事既长,逐步体味到我国古典诗词精华之所在。由于汉字语言结构、词汇、句法本更适合现代诗歌的写法,中国诗歌史上远的不说,在8世纪的李商隐、李贺等诗人以至宋词中都不乏有和现代诗歌不谋而合的成功之作,因此我至今未放弃旧体诗的写作,有时觉得更能表达婉约蕴藉的诗情画意。当然,我仍然认定新诗是不可逆反的主流,我们既可以从西方诗歌获得借鉴,也可以从我国古典诗词中汲取营养来丰富和发展中国新诗。
试想这样的情景:一位敏感的青年人,在一个宁静的暮春之夜,一天劳作之后,合上书册,稍作小憩,心与神游,轻轻地推开窗子,借助那淡黄色的灯光,突然望到园子里一树丁香花开满了白色,于是他为这纯洁的花所惊异,而由此浮想联翩,在他的心中泛起一片想象的情潮。我读辛笛的《丁香、灯和夜》,走进他这首小诗描写的情境,就会为诗人看似平淡实则热切的感情传达所吸引。此诗最初发表于1936年7月17日《大公报·文艺》,后收入《珠贝集》。根据末尾所署,这首诗写于1936年4月北京的甘雨胡同6号,此时辛笛当为24岁,是刚刚走向社会的清华校园诗人。
这首短诗深得中国传统诗的含蓄蕴藉的精髓。全篇没有直露的表白,没有情感的波动,甚至没有一个浓烈的情绪的字眼儿,一切的情思都错落地镶嵌在几个意象组合构成的氛围之中。这几个意象,就是诗题中所提示的:丁香、灯和夜。对于它们构成的景色的发现也同时发现了心底的秘密。
诗的开始写出了北京小院的图景,也画出了诗人一幅心的图景:“今夜第一次/我惊见于灯下/我的树高且大了。”在前三行诗里,三个主要的意象都出现了。而且这三个意象组合构成中,没有出现名字的丁香树,成为感情传达的中心。物随情移,人之常理,树本来还是原来的树,但因诗人情感浓化了,才会“惊见”于“灯下”的“树”,竟会不同寻常地变得“高且大了”。人因感情的不同而对自然景物感受的结果也不同,这突然高大起来的“树”,在自然生长秩序中是不合理的,可是在人的主观感情秩序中就是非常合理的了。因为这“树”,已经不仅是自然之树,而是注入了人的主观感情成为一种自然美之爱的象征。也许纯洁美丽的丁香树是一种情感的象征物吧,所以这“树”的“高且大”引起了我的发见的“惊异”。
下面两行诗,当然是对于“树”象征的情感的展开和推进,也是诗的点题之笔:“花的天气里夜的白色/映照中一个裙带的柔和。”“我”看见花,看见繁花中月光下的夜色也如花一样的洁白了,而想象中的一位佳人的“裙带”,也被映照得分外的“柔和”了。这是想象中的“现实”,又是回忆中的情景。诗里不说思念的女子,而说“裙带”,以物代人,这是中国古诗传统的一种表达方式。一个“裙带的柔和”里有多少被今夜的“灯”所唤起的无言之美的记忆啊!
下面是小诗的第二段:“今夜第一次/我试着由廊下探首窗间/绿窗有无声息/独自为主人/描一个轻鸽的梦吗。”夜深人静中,见“树”而想人,由想人而走到廊下“探首窗间”:“试着”探问“绿窗”里“有无声息”,也就是说,自己多么想知道,思念着的人现在怎样了呢?这位绿窗人怎样呢?她或者也在思念着自己,或者已经进入宁静的梦乡,究竟怎样,都只能靠读者的想象去填补这一片空白。诗人的传达则跨越这空白,写出了最后无奈的然而又是非常真诚的、近乎天真的愿望:很有些孤独与怅惘之感的“我”,要为“绿窗”里的“主人”,描一个“轻鸽的梦”,这“绿窗”的“主人”,是诗人自己,也可以是一种美称的想象。接句不用肯定语气,而用询问的语气,犹疑而自问的姿态,更增加了全诗传达的轻柔而含蓄的气氛。
辛笛的女儿王圣思解释这首诗说:“在写法上试着采用一上来就以意象扑面掠人的方法,春夜猛见窗外的丁香树在灯影下变得又高又大,原本熟悉的东西一下子变的陌生了,把人所产生的幻觉意象凌空抓起,造成扑面而来的效果,现实、幻觉、想象融合在一起,春天树开花,又有月光,花就有颜色,联想到女性,展示了一种柔和的美感;第二节则化用了韦端己句‘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之意境,韦句抒写在外旅人想家,家中有人等着他归来,而辛笛的诗中则无人等他,心中寂寞的他把自己幻化为另一个自我。在窗外想象在窗里有无人,这里的‘主人’,其实就是指作者本人,作着自我审视。最后以提问的方式作结束,暗含着描不成这个‘轻鸽的梦’,表达了内心淡淡的惆怅和寂寞。”
“在这段日子里他与文绮没有联系,只从公叙那里听说她去日本留学了。有时脑海里也会闪现出文绮的倩影,但中国传统的规矩束缚着他,他俩没有进一步的联系,连通信都没有。”
辛笛当时住的甘雨胡同6号,与金鱼胡同平行,在北面,只相隔两条小巷,东端通米市大街,西端通王府井大街。清华毕业后,辛笛在北平城内贝满女子中学、艺文中学教书,学校分别在灯市口和南长街,离这个小院都不是很远。这是一个香火久废的道观,里面有改修过的小客栈。辛笛在这里度过温馨的一年。他经同学章公叙牵线,这时已经认识了女友徐文绮。这首诗,可以看做是诗人与自己内心境域的独白,传达了一种“内心淡淡的惆怅和寂寞”,但把它看做是诗人青春期爱情思绪的隐藏性的传达,也是未尝不可的。
(孙玉石)